第4章 :求生

第04章 :求生

黑色的桑塔納行駛在深夜的公路上。

狹窄的後備箱裏,蘇朝晖像蝸牛般蜷縮着身體。

長時間的卷曲讓他周身的關節酸痛難忍,他不知道還要開多久,也不知道它将要去哪裏,但此刻他只想把腿伸直,把頭伸出去喘口氣。

這後備箱裏奇颠無比,蘇朝晖一把瘦骨快要散架,只能想些別的來轉移注意力。剛才章立文和宋宇将自己帶出地下室的時候,走得是另一扇門,門外是個僻靜的小院,院裏停着一輛黑色桑塔納。他用餘光去看,能看出那并不是游戲廳臨近的主幹道,而那家游戲廳顯然也是他們的産業,是一份擺在臺面上的營生。在淮陵,游戲廳行業受到嚴打,而在這個聞所未聞的小縣城卻開的風生水起,光是聽都能聽出人滿為患。

而宋宇說的那句“人販子圖財,虧本買賣不做”,蘇朝晖是這麽假設的,只要自己的價值大于被賣的價格,就不容易死,也就不容易被賣。

這是初二思想政治課裏的簡答題——淺析個人價值與社會價值的關系。

當然保命還不夠,逃離才是目标。這裏是城市,是文明社會,它的一切尚在自己的認知範圍內;而偏遠山區,地下舞廳,黑工廠,那些蠻荒幽暗的無名角落,全是超出自己認知的可怕存在。

未知,是比死亡更深的恐懼。

就在蘇朝晖快要窒息地暈厥過去時,終于呼吸到了最新鮮的空氣。

“能走嗎?”宋宇打開後備箱,解開蘇朝晖手腳上的膠帶,拉了一把,“真能造,這麽折騰都沒發瘋,造化不淺。”說完遞了一瓶水給他。

蘇朝晖一瘸一拐從後備箱鑽出來,好幾次險些跌倒,還是努力穩住身型,虧得是晚上吃了些涼面和牙簽肉,才不至于低血糖暈過去。

走在前面的是章立文,他悶不吭聲,唯獨看蘇朝晖的眼神還是帶點微妙的憤恨,好像是煮熟的鴨子飛了,又像是到嘴的肥肉沒能吃進去。

環視四周,這裏是一條蜿蜒的山路,陰冷寂靜,不見人煙,只有草叢裏傳來蛐蛐的鳴叫,遠遠看去,像垂死的巨蟒。在淮陵,很多山都被公家收購,蓋了民房和工廠,而這裏顯然還沒有開發,十分荒涼。

荒山野嶺。蘇朝晖心裏冒出這四個字後猛一哆嗦,不會要滅口吧?這個問題蘇朝晖推導不出答案,也假設不出可能性,只能說服自己不要亂想,要是把對方惹急了,随便挖個坑把自己一埋,也許幾十年後才能被發現。

一路無話,章立文和宋宇各自打着手電,約莫走了十來分鐘,終于出現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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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話說,山中地無三尺平,可眼前這棟小樓卻建在一塊異常平整的地方。它和普通民宅差不多,但八十年代後很少有人在山裏建民宅,一來交通不便,二來度假莊園還不流行。一般這種山中住房大多是給森林安保的,有些作倉庫使用,眼前這棟樓則像是伐木工住的臨時宿舍。

小樓四周有圍牆,鐵門前站着兩個抽煙的男人,他們看見章立文和宋宇,就起來打招呼。

“章總。”

宋宇給那兩人遞了煙,沒介紹蘇朝晖。這些人也很有眼力,人家沒說他們就不問,有些事情問了就會變成自己的麻煩。

那兩人抽着煙走在前面,蘇朝晖聽見帶紋身的男人對章立文說,“陳國棟住院了,車禍。”

“死沒死?”章立文問。

“昏迷,沒死透。”

“哪個病房?”

“還在查。”

接下來就沒什麽話了,蘇朝晖跟着他們進到小樓,随之而來的是一股濃濃的蚊香味。

屋內簡陋,有一盞圓形吸頂燈,裏面密密麻麻盛滿飛蛾蚊蟲的屍體;中央是一臺餐桌,上面擺着幾個泡面桶和捏扁了的啤酒罐,後面是個沙發,上面的皮都龜裂着;旁側還有兩個關着門的房間,看不出是什麽用途。

随着一聲尖銳的哨響,接下來的一切讓蘇朝晖驚得說不出話。滴滴答答的腳步聲自身後傳來,數丈見方的屋內霎時間聚起了人,他們有秩序地排起長隊,從樓上一直排到餐桌前。

隊伍裏的人形色各異,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老的年輕的。而他們的神态卻沒有城裏人的鮮活與跳脫,這使得他們普通的過目就忘。除此之外,還有汗味,煙味和莫名的酸臭味。

蘇朝晖畏手畏腳地站在牆角不知所措,他看着章立文坐在餐桌邊,宋宇拿了個厚厚的本子坐在章立文的對面,接着排隊的人便開始往章立文手裏交錢。

他們說是乞丐也不全對,因為身體健全,且基本都是青壯年男性,穿着打扮也就是常見的普通衣褲。此時他們每人從口袋裏掏出一些現金,小的一毛兩毛,大的五十一百,交到章立文手裏。章立文清點一下,對着門口喊出人名,那人就出門去;沒喊到的就上樓去。宋宇在對面記賬,他寫字用左手,看起來十分別扭。

蘇朝晖在法制節目裏看過,在八十年代後期,大量人的口湧向城鎮,那時候僧多粥少,工作崗位大多是包分配的,對外招聘的要求又高。很多人找不到工作,或心态失衡,或好逸惡勞,也有賣了房子和地回不了家的,他們淪為“三無”,走上了游離在道德和法律邊緣的野路子。那時候的天網系統沒有現在發達,一些不法組織就鑽了空子,專門招募這種三無做些無本萬利的買賣,典型的是盜竊、碰瓷和高利貸打手,也有鹽枭和人販子團夥。

那麽眼前這些人做了什麽?他們錢從哪來?為什麽會聚在這裏?是被人養着的還是強迫的自願聚集的?蘇朝晖的心裏依舊有無數問號,他不敢問,連擡頭的膽量都沒。但是他推測,這應當也是個有組織有紀律的地下團夥,他們等級森嚴,各司其職,每人每天都分配有不同的任務。

交錢過程約持續了快一小時,來往者起碼五六十人。他們挨個與蘇朝晖擦肩而過,并沒有人多看他一眼。然而這紮實的人群還是給了蘇朝晖虛幻的安全感,總比一個人被困在暗無天日的角落裏強百倍。

就在快要結束的時候,一個粗犷的聲音打破了沉悶的空氣。

“老子不服!”

蘇朝晖擡眼望去,一個打着赤膊的禿頭男站在桌前,“我要夠了三十塊,憑什麽不能吃飯?”

宋宇正算着數額,心不在焉道,“我說前三天是每天交三十,今天第幾天?你數數?不想幹滾。”

“你個小屁孩!白菜豆腐值幾個錢?”似乎讨厭這種不被當回事的感覺,禿頭胖子直接往門外走,“我今天非吃不可。”

後面的人都伸頭探腦望過來,章立文擋住下一個交錢的手,臉上一絲表情都沒有,斜眼看着禿頭男,一言不發。

宋宇寫完手裏的東西,拿起桌上吃剩的泡面桶,對準禿頭男那油光光的後腦砸了過去。

啪!禿頭男感到一塊冰磚砸在後腦勺,當即撲倒在地上。泡面桶裏的煙頭,湯汁和濃痰全淋了一身,他來不及嚎叫,就見另一個打手踹門而入,拿着棍子對他一頓暴打。

也不知打了多少下,直到禿頭男的聲音帶了哭腔,“別打了!操!疼啊!我不吃了!救命啊!”

蘇朝晖這才看清,打手拿的不是棍子,而是一把小口徑的自動步槍,槍托鈍重,要是砸到要害,能把人當場砸死。

在場的沒有一人上前勸阻,他們像是看戲一樣,眼神冷漠或戲谑,唯獨沒有擔憂和憐憫。

最後一個交錢的,是個看起來比蘇朝晖還小的男孩。他登記之後,人群徹底散去。宋宇看了一眼蘇朝晖,在賬本末尾寫了個小亮,又問章立文,“他是去立交橋還是去車站?”

“我不知道,你選的你管。”章立文語義不明,拿了根煙放進嘴裏。

宋宇舉過火機給章立文點上,自己也點了根,繼而對蘇朝晖道,“你住三樓最裏面那間,明天早上有人來接你們,他們讓你做什麽,你就做什麽。前三天不要求你拿錢,第四天開始每天交 50 塊。”

他說得很清楚,蘇朝晖聽得很明白,聽完立刻點頭,不帶一絲猶豫。雖然依舊很想問一句做什麽,但能推導出在那種人群密集的地方,不是偷就是搶,不是乞讨就是騙,自己這副身子骨,輪不上搶劫和盜竊這樣的技術活,因為目标太大,得利空間太小。

車站和橋墩是人群密集的地方,他們讓自己去那裏,不怕自己求助和逃跑嗎?蘇朝晖已經見識了那天章立文在公車上強大的應變和心理素質,而這群人中會不會全是這樣的“高人”?他們有一萬種辦法把自己弄回去?

這再次超出了蘇朝晖的認知範圍,無法進行假設和推導了。

宋宇把賬本鎖回屋子裏,和章立文一起離開,一旁的紋身打手回身帶上了門,從外面反鎖起來。帶槍的打手留在屋裏,犀利的眼神掃視着屋裏的人。

那禿頭胖子依舊躺在地上慘哼,蘇朝晖猶豫再三,終究忍住了扶他的沖動。不要引人注意,不要被看見,更不要被記住,就像這裏的人一樣,讓自己平庸的過目就忘才是最安全的。他暗暗告誡着自己,想到那把鈍重的步槍,心又涼了半截。

跟着汗臭撲鼻的人群,蘇朝晖往樓上走。他不敢擡頭,不敢與這些人有什麽接觸交流,他們來路不明,身上或許帶着疾病、毒素和污垢。但他們也是活生生的人,從娘胎裏蹦出來的,吃着五谷雜糧長大的人。

這個小樓有三層,每層有六間,蘇朝晖按照宋宇說的往裏走,忽然胳膊一涼,被一只涼飕飕的手抓住,他厭惡地想要甩開,卻看見那個比自己還小的男孩。

“小亮!是你吧!”男孩仰頭望着蘇朝晖,他眼睛又大又圓,小臉黝黑帶着土氣,笑得很傻。

蘇朝晖呆呆地被男孩捉着手,進了宋宇所說的最裏面的屋。

屋裏還有三人,都睡在大通鋪上,頭頂的燈光很暗,有一個腦袋大的透氣口。

蘇朝晖進了屋,男孩把門關上,“宇哥沒得騙我,他說那個又笨又精,又弱不禁風的就是你!”說完他從衣服裏拿出個饅頭舉到蘇朝晖面前,“喏,我偷偷藏的,你吃不咯?”

那饅頭上帶着烏黑的手指印,蘇朝晖看的不适,此刻他沒有半點食欲,只想好好洗個澡。

男孩又指着鋪上那三人,“他是興旺,他是串子,我是寶玉。你也是宇哥撿來的嗎?”

蘇朝晖猶豫着,沒有回答。

叫興旺男孩插話道,“宇哥不喜歡木呆呆的,他是章立文倒的吧?”

寶玉反駁,“不可能,章立文倒的幹嘛放這?”

興旺小聲道,“宇哥有章總的把柄,章總偷偷在外面倒人,倒來的搞到黑礦裏殺掉騙賠償金。這事侯爺都不知道,小家夥,你是不是?”他看着蘇朝晖。

寶玉不解,“那宇哥為啥子不告訴侯爺?他天天受章立文的氣,說不過去!”

“別說了。”燈下那個叫串子的男孩聽見,踹了一腳興旺,“宇哥講過,別在人前顯得跟他很熟。”

蘇朝晖看着這三個男孩,最大的目測不超過 15 歲,都還帶着些天真的氣息,沒有剛才那群人的冷漠與麻木,也聞不到撲鼻的汗臭,于是小心地答,“我是宇哥找來的…”

“那你之前幹什麽的?”串子盯着他問。

蘇朝晖低頭不語。

興旺看着串子笑了幾聲,“那肯定是有點本事。宇哥傲的很,他看不上的人,一句話都懶得講。”

串子換了個話題,“你們覺得晚上那禿頭是不是找死?”

興旺點點頭,“就是找死,宇哥最膈應人叫他小屁孩。”

“宇哥在禿頭眼裏可不就是小屁孩咯。”寶玉話音剛落,頭頂上的燈就滅了。

“熄燈了。”寶玉笨手笨腳爬上床,“小亮,明天你跟着我。”

蘇朝晖嗯了一聲,面牆閉眼,努力讓自己的心平靜下來,雖然腦海裏還一直回響着那禿頭被槍托重擊發出的慘叫聲。

這些夜晚,蘇玲也一定很擔心自己吧。一想到母親,蘇朝晖就心痛難忍。這裏地勢複雜,高牆鐵窗;這裏的人蠻橫無理,素質低下,此外還有荷槍實彈的打手,動辄就有生命危險,根本看不到希望。

然而母子連心,即使相隔千裏,她也一定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也一定能感受到自己回家的信念。蘇朝晖默默勸慰着自己。

雖然平安活過了今晚,而明天又将去向何方呢?蘇朝晖無聲地嘆了口氣,在這個野蠻的叢林裏,自己就是一只無害的野兔,活一天賺一天,活一天就多一份逃生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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