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夢魇

第03章 :夢魇

宇宙是黑的,夜是黑的,眼睛也是黑的。

這世上所有的夜都一樣黑,一樣陰暗,一樣藏匿着髒污與罪惡。

在無盡的黑色裏,有沒有一閃而過的星光?

老縣城裏的人還沒有夜生活的概念,過了晚上九點,街上就人煙寥寥了。但海角夜總會則是越夜越美麗。門口人聲鼎沸,車水馬龍,聚集着一排等客的夏利和三輪車,接送着一身酒氣的男人和千嬌百媚的女人。

快到午夜兩點,海角夜總會裏的客人魚貫而出。

矮子跟人玩了一晚上俄羅斯大轉盤,啤酒洋酒假酒混着喝,喝到後面已經嘗不出是酒還是橘子汁,他頭昏腦脹實在喝不動,只能放話說來日再戰。跟着他一起出來的是個穿着喇叭褲和松糕鞋的女孩,胳膊和腿細得像螳螂一樣,眼睛也不知是化妝還是就長這樣,大的要掉出來。

臨到門口,矮子忽然向前一崴險些跌倒,還好撞在了一個腋下夾着小皮包的男人身上。

出了夜總會,夜風一吹頗有些清涼。螳螂女孩正要叫車,回頭看見矮子眼睛一亮,不僅醉意全無,而且袖子裏多了臺諾基亞手機,這款手機少說萬把塊,用得起的非富即貴。

“妹,見面禮。”矮子把手機送給女孩,順便露出他粗短五指間的那枚刀片,“今天我摸脈的時候,有個小屁孩想弄我。切,我是他能弄的嗎?”矮子欣賞着螳螂女孩崇拜的眼神,“我假意瓜慫,然後把這刀片夾在手指縫裏,抓着他的胳膊,使勁往下這麽一拉!那個血,嘩啦啦地灑出來啦!”

“哎呀呀!”螳螂女孩捂着耳朵嬌嗔道,“別說了,吓死人了,吓死人了!你太兇了!”

他倆一個得了便宜,一個意猶未盡,于是話不多說,直奔小旅館。

兩人要了間大床房,一開房門,矮子就迫不及待把螳螂女孩抱了起來。女孩稍顯矜持,她推開矮子的臉在他耳邊嘀咕兩句,矮子便興沖沖地跑進了浴室。

聽見浴室傳來嘩嘩的水聲,螳螂女孩立馬收起了幾分鐘前那柔情的做派。她拿過矮子的長褲,在裏面摸了又摸,摸出一疊現金和一個 BP 機,剛要去摸上衣,門外傳來敲門聲,“前臺送水果!”

浴室裏霧氣騰騰,矮子滿臉糊着泡沫也懶得擦,他閉着眼睛去摸索洗發膏,卻摸到一只手。

“螳螂妹,來跟哥哥一起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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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剛落,他身子一輕,直接被來人從浴缸裏拖了出來,重重地摔在地上,他腦子嗡得一聲還來不及反抗,就感到有人騎上他的背,将他手腕反扣。

“操!”矮子這才清醒,他用能活動的另一只手擦掉眼裏的泡沫,正要扭頭,後脖頸子也被來人的手肘給頂住了。

這擒拿用得利索,矮子做賊心虛,“警,警察同志,誤會啊……”他還想狡辯,話到嘴邊卻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一把短刀橫在咽喉間,刀上五個血槽,一看就是尼泊爾的狗腿刀,只要在脖頸輕輕一剌,血就會噴出來。

“好漢!別!”矮子吓得嗷嗷亂叫,“冤有頭債有主,劫財找我,放了小妹!”

來人咯咯笑了起來,“他媽的還是個情種!”他嘴上譏笑,手裏狠辣,滋滋滋三刀對着矮子的背劃剌下去,“就你會偷襲?就你手快?就你會玩刀?”一句話給一刀,頓時矮子後背血肉模糊。

矮子像個王八一樣在地上亂蹬,血蹭得到處都是,他得空扭過頭,看見來者帶着了一頂黑色鴨舌帽,臉型瘦削,眼角到顴骨處有塊紅色胎記,非常打眼。

“宋宇?”矮子驚訝,“…你,你是宋宇?”

宋宇摘了帽子,抹了把頭上的汗,握刀的左手紋絲不動,他回頭對着門口吓呆了的螳螂女孩道,“滾,把門關上。”

女孩一走,宋宇松開矮子,往他背上扔了塊毛巾,用刀尖指着矮子問道,“你認識我?”

矮子的背上鮮血橫流,早就失去了反抗的能耐,他哆哆嗦嗦裹好毛巾,縮在馬桶邊嗚哝了幾聲,嘴唇翕動卻發不出完整的音。

“我不認識你,”宋宇端詳着矮子的臉,疑道,“你早上跟着我幹什麽?我以前得罪過你?”

矮子臉色一苦,“明明是早上你逮的我,怎麽能說我跟的你呢…”

宋宇沒說話,直起身來就靠着門站着,手裏的刀叮叮叮一下下敲在大理石的洗臉臺上,還沒幹透的血順着刀身滑落,聚成一灘紅色。

“那我找錯了,不好意思。”說完,他蹲下來,眼睛直勾勾盯着矮子胯下那關鍵的部位,同時還露出了友好的笑,“我這刀是新的,要找人試試。”

“使不得!使不得啊!”矮子吓得哭了起來,他抖動着嘴唇,閉着眼睛嗷嗷亂叫,“我拿錢辦事!我什麽都不知道!”

聽到拿錢辦事,宋宇臉色微變,“你拿誰的錢,辦什麽事?”

矮子咽了口吐沫,“小兄弟,你也是這條路上的,辦這種事都是錢到、動手、不問的。”

“那你跟誰拿的錢?”宋宇又問,“是不是章立文?”

矮子搖搖頭,“不是…真不知道。”他努了努嘴,“菜市口走到頭有個信箱,那個信箱早就沒人用了,都是我們在用,拿來散消息。客人把要查的人,照片,在哪出現,寫好放在信封裏。我們拿了,按照上面的做。找不到工作啦!混口飯吃。”

一般這樣的職業盯梢族,都是由一些社會閑散流民組成,專門打探旁人隐私,或挖掘競争對手內幕,再把情報提供給客戶,以此換取金錢。其裏頭人員繁雜,旁支點子衆多,有些還會以咨詢公司的名頭來掩人耳目。這塊至今都沒有明文規定它不合法,所以即便是專業的刑偵人員也對此非常頭疼。

“你跟了幾天?散了什麽消息?還有跟你一起的嗎?”宋宇想了想,問。

矮子答,“就我一個。從今天早上開始。你好找,但不好跟,我好幾次被你發現,就記下來康惠藥房,要是沒這出,明天我就讓他們換人跟。”他用眼神指向卧室,“我兜裏一張 10 塊的上面寫的康惠,你拿走吧,我就當沒看見過你。”

宋宇進到卧室,把矮子的褲子翻了一遍,一分錢都沒了,這才想起那個螳螂妹,自己進屋的時候她就鬼鬼祟祟。如今不禁感嘆她富貴險中求,那麽害怕還不忘把人錢拿走。

浴室裏,看見矮子依舊坐在地上,宋宇對他攤了攤手空空的兩手,“對不起,沒找到。只能祝你投個好胎了!”說完手起刀落——

那矮子頭一歪,吓暈了過去。

“孬種…”宋宇鄙夷地搖了搖頭。

在接下來的兩天,蘇朝晖的意識始終處在崩潰和冷靜的臨界點。神志時而清醒,時而模糊。上方游戲廳的聲音震耳欲聾,身處的小屋燥熱不堪,人味汗味混在一起,酸臭難聞。除了期間兩次解手有打手跟着之外,其他時候都是一個人待着。

這種感覺就像熬鷹。獵鷹者在捉住雄鷹之後,不讓吃不讓喝,也不讓睡覺,再不時弄出點動靜吓唬它。十多天熬下來,天空中再高傲的雄鷹,也會因經不住困餓交加而喪失鬥志。他蘇朝晖一個文弱書生,不說養尊處優,也算幹淨體面,哪受過這樣的摧殘。

恍惚間,他夢見自己回到了淮陵,回到了家裏,可任憑怎麽喊叫,蘇玲都看不見他;他又夢見了很多小時候的事情,夢見魏長風倒在血泊裏,對自己說,“好好學習,聽你媽話”;也夢見蘇玲清洗着賣鹵菜的推車,回頭對自己笑;還夢見自己挑燈苦讀,在全弄堂人的注視下,接過清華的錄取通知書。後來舉家搬到北京,讀書工作,娶妻生子,游山玩水,兒孫滿堂。

半夢半醒時,有一個聲音在他耳邊回響,“蘇朝晖,你認命了嗎?你要去到某個鳥不拉屎的山裏,給糟老頭當一輩子幹兒子嗎?你要去到某個不見天日的黑磚窯做苦力,吃喝拉撒都在裏面,生病了就被活埋在地下嗎?還是要迷失在某個肮髒的地下歌舞廳,終日與大麻酒精為伍嗎?你付出了那麽多血汗,如今事與願違,你甘心嗎?你認命嗎?你不恨嗎?你寒窗苦讀,滿手凍瘡,只為這樣的下場嗎?”

“艾!!!”

這一聲喊把蘇朝晖從掙紮的夢境裏喚醒。在昏暗的燈光下,對方臉上的紅胎記像血一樣,有些猙獰。

見蘇朝晖醒轉,宋宇出了口氣道,“我以為你他媽死了。”他把一個塑料袋扔在蘇朝晖身邊,裏面是炸好的牙簽肉。

蘇朝晖幾十個小時沒吃東西,幾乎是本能一樣抓過來狼吞虎咽。

宋宇蹲在一旁,扒着手裏的面,吃了幾口放下筷子,望望樓上震耳欲聾的游戲廳,問,“你叫什麽?”他說話沒有太多口音,也聽不出是南方還是北方人。

蘇朝晖無暇思考,囫囵說了自己的名字。

宋宇問,“那你不是混的吧?”

這些人滿嘴黑話,蘇朝晖也聽不懂這個“混的”是指什麽,只能茫然搖頭。

“你膽挺大的,不錯,就是沒經驗。”宋宇邊吃邊說,“下次遇到抓你的人,我教你,喊救命是沒用的,除了激怒他屁用都沒有,誰會救你?”他哈哈笑道,“求人不如求己,你要搞破壞,搞誰呢,搞路人,去把路人值錢的東西,搶一搶,砸一砸,他們才會抓着你賠錢,你說賠不起,讓他們把你送去派出所,找你家裏人賠。掮客只是圖財,虧本買賣不做,看你弄壞那麽貴的東西,就不想要你了。”

可眼下說這些還有什麽用?蘇朝晖淚如雨下,“大哥,你放了我吧,我不會報警的,我只想回家。”

宋宇嘀咕道,“你叫我哥,你幾歲?我都不知道我幾歲。”

“我十五。”蘇朝晖答。

宋宇放下碗,拿起蘇朝晖腳踝上的鎖鏈,搗鼓了半天,自言自語,“串子真他媽耽誤事,讓他教老子開鎖,拖了他媽的半年。”他放下鎖鏈,搖頭,“小子,忍忍吧,我沒辦法。”

見對方站起來像是要走,蘇朝晖不知哪來的力氣,撐着沉重的身軀,顫顫巍巍抓着宋宇的褲腳,道,“哥!那你留我一條活路,要我做什麽都可以,我讀過書,我是狀元,我能掙錢。只要你不賣我。”他語無倫次,急的汗如雨下,“只要別賣我,讓我幹什麽都可以!”

宋宇被這強烈的反應吓了一跳,他噎了半晌,往地上吐了口痰,“我能讓你幹什麽?我他媽又不是掮客!”

蘇朝晖不死心,“那你讓我幹活,我能掙錢,也能吃苦。你相信我,給我個機會,我能掙到十倍賣我的錢,我掙不到,你怎麽着我都行!”

他一口氣說完,心還在狂抖。這句話一出口,就已無法回頭。蘇朝晖不知道自己接下來會面對什麽,但此刻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活下去,而且要有手有腳,完完整整活下去,只有活下來,才有資格去想後面的事,所以哪怕只有一點點機會,也要搏一搏,絕不能在這裏将一切畫上句號。

“還會談判,真不錯。”宋宇低下頭看看表,又道,“那你老實點,我要出去了。章立文來了你不要惹他,他這個人腦子有問題!說翻臉就翻臉!”

“好!好!”蘇朝晖指着自己淤紫腫脹的腳踝,“我跑不掉!”

宋宇離開後,蘇朝晖的心又一次跌到谷底,但他強打着精神,好幾次困得要昏睡過去,就咬破舌頭來逼自己清醒。

他不敢再睡,怕醒來又到了陌生的地方,又面對陌生的臉,陌生的城市,陌生的黑暗與罪惡。

不知過了多久,安靜的樓道上再次傳來一陣滴滴嗒嗒的腳步聲,蘇朝晖睜開滿是血絲的眼睛,艱難地伸頭往上看。

這些天一直都是這樣過來的,但凡聽見腳步聲,他對心會高高懸起。這種聲音對他來講就像是催命的號角,無論遠近,都帶着死亡的氣息。他想起弄堂裏的那只老貍貓,在吃掉老鼠之前,會把老鼠放在手裏把玩很長時間,直到老鼠吓的心如死灰,放棄掙紮,才會心滿意足地吃進嘴裏。

“以後這個人就跟我沒關系,也別在侯爺那提我這茬。五萬塊不用給了。”

“你還不知道我,”宋宇道,“我是蚌殼精投胎,軍統都撬不開我的嘴。”

蘇朝晖聽見那戲谑的談話聲,随即看見宋宇親密地搭着章立文的肩,從樓梯走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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