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曙光
第07章 :曙光
這小樓中不知有漢,也無論魏晉,呆久了連時間概念都失去了。
蘇朝晖不知道是不是幻覺。自從那驚魂一日過後,周遭人看自己的眼神的确沒那麽輕蔑和刺骨了。這不由讓他想起預習過的高一歷史書裏那句“宇宙即我心,我心即宇宙”。或許宇宙從不存在,你認為它是什麽樣,它就是什麽樣。
那麽眼前的一切到底是夢還是真呢?蘇朝晖輾轉在黝黑的暗夜裏。他想到中考題裏的文藝複興,想到神曲裏的但丁,他的靈魂在地獄,在煉獄,在天地間最黑暗的地方穿梭潛行。而自己不是但丁,能獨自跨過幽冥,躲過暴雨,穿過沼澤與山谷,逃離貪婪的,殘忍的,充滿罪惡的地獄,最終回到天堂嗎?
睡不着的時候,蘇朝晖就會回憶課本裏的內容,來填補自己焦灼的心。這一周他不需要出工,還獲得了五百塊的獎勵。但沒有自由,錢形同廢紙。這樣的休息和坐牢沒有區別,猶有過之。分明才過了三天,卻好像隔着春秋。
再這樣下去,蘇朝晖認為自己會瘋掉,會和新聞裏那些被拐後獲救的孩子一樣,變得癡癡傻傻。為了讓大腦保持激烈的運作,他不停地逼迫自己去思考課本裏那些艱深繁難的命題,唯物辯證,動能定理,立體幾何,只要能記起來的,都是往死裏鑽着想。
一味的空想無異于把自己關進精神的死牢,而面對真實的生存困境,卻能形成一種殘忍的平衡。
在這一周,蘇朝晖通過吃飯、如廁和放風時的閑言碎語,摸清了這個團夥的一部分情況。
這個組織裏大部分是乞丐、小偷和打手,他們白天游蕩在城市裏斂財,晚上回到這裏上交當天所得。在路人眼裏,那些毫不起眼,衣衫褴褛的城市游民,很多都有這樣的歸屬,俗稱流氓集團,比如舊社會的上海三大亨。這種團體存在的意義,除了肉眼可見的乞讨、詐騙、盜竊和碰瓷,最主要的是構成了一張嚴密的地下關系網。很多不能擺在臺面上的消息,都需要這樣的人去打聽,所以有些老板會自己養一個這類團夥,三無流民要求不高,只求片瓦遮身,有口飯吃。
就這個小樓而言,裏面的人分兩派,一派屬于章立文,一派屬于“散戶”。屬于章立文的居多;“散戶”很少,基本上都是剛來的,或者不合群的。比如寶玉一屋,寶玉和興旺以前是雜技團的,後來受了傷流浪街頭,被宋宇帶回來這裏。這裏每個屋還有各自的小領導,負責維護紀律,之所以管理嚴格,是因為這些人的道德感都不強,在這種龍蛇混雜的地方,一切規矩都是靠槍杆子打出來的。
就蘇朝晖目前所見,這裏能說的上話的人,章立文算一個,老蛇和宋宇半斤八兩。章立文是下海的時候認識侯鎮林的,老蛇是他的親戚;宋宇的背景比較模糊,只知道是侯鎮林的養子,也不是本地人,家在西南的某個四省交界處。
那次要賬成功後,宋宇又出過幾次活,帶出去的人一次比一次多,事情辦的也愈發幹淨利落,但即便如此,他平日似乎不太和團夥裏的人打交道。
蘇朝晖就這樣度過了漫長的“休假”,明天終于可以“工作”了。
夜裏,他卻失眠了。
外面下起了雨,夜露像哭泣的眼,悲傷的水珠化成銀針紛紛落下,碰到的人魂飛魄散。
蘇朝晖心裏難受,想透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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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屋的門是不反鎖的,此時夜裏三點,樓梯道也空無一人,唯有一層門旁老蛇住房間裏燈還亮着,傳來輕微的鼾聲。蘇朝晖畏懼他那把步槍,從不去一樓上廁所。
正發呆時,一陣嗚嗚嗚的震動聲,在雨聲裏并不明顯,但蘇朝晖還是聽到了。
他探頭向下看去,一抹綠瑩瑩的亮光閃爍在餐桌上,是老蛇的手機。之前他打電話的時候,蘇朝晖就認出那款最新的摩托羅拉。此時它不安分地躺在餐桌上,随着機身的震動鈴聲,無序地移動着。
半天過去,手機停止了移動,可老蛇的房間還是沒有半點動靜。
蘇朝晖心中悶雷滾滾,他看着那臺手機,看着屏幕上的綠光,它是墳頭的磷火,是美杜莎的眼睛,讓人想要靠近,又怕從此灰飛煙滅。
伴随着側屋裏若有若無的鼾聲,蘇朝晖從上往下看了看,蹑手蹑腳地往那閃着邪惡熒光的餐桌走過去。
确認屏幕顯示的是靜音震動後,他打開鍵盤撥通了家裏的電話。
0518…嘟嘟嘟,每一聲都是煎熬,都是在和死神賽跑。蘇朝晖強忍着滿心的恐懼和痛楚,他向上天祈求,用自己十年壽命,換蘇玲聽一秒自己的聲音。
深夜裏,電話那頭的聲音還是那麽的熟悉,卻帶着無法抹去疲憊與哀愁,隔着電波,傳到了蘇朝晖的耳中。
“喂,是哪位?”
“媽…”他輕輕喊了一聲就按下了挂斷,眼淚奪眶而出,手指像按在刀尖上那樣痛徹心扉。
與此同時,身後吹來一陣涼風。
蘇朝晖頓時渾身汗毛炸裂!
背後站着一個人。
蘇朝晖腦子轟隆一聲,眼前發黑,心裏冷得打抖,手機掉在桌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老天連報養育之恩的機會都不給自己?
他戰戰兢兢回過頭,身後的人影,像舉着鐮刀的死神。
“幹嘛呢?”宋宇愣愣地看着蘇朝晖,他渾身濕透,臉色蒼白還有些氣喘,看樣子剛從外面進來,“你要拉屎啊?”
蘇朝晖差點虛脫在地,他語無倫次,只能僵硬地點點頭,“不,不舒服…”
宋宇哦了一聲不再理會,蘇朝晖打着抖回到樓上,進屋之前又回頭看了一眼,見宋宇從側屋拿出那套厚厚的賬本就又出門了。
第二天,蘇朝晖又被帶往一處橋洞下。這段時間,他起碼蹲過五六個橋洞了,有時候他無法理解,難道從來沒有人認出過自己,懷疑過自己嗎?但又能理解,自己平時給乞丐錢也是給了就走,從不會特意去看他們的面容。
今天出車的是章立文,蘇朝晖已經很久沒看見他了,他好像比自己見到時發福了些,但臉上的冷漠和麻木是再多的脂肪和油光都遮不住的。
昨晚那通電話打出去後,他的心裏喜憂參半,至少蘇玲知道自己還活着,總比讓她覺得自己人間蒸發了強。
鋪上報紙,擺好病例、成績單和銅版紙。蘇朝晖熟練地開工,心中絲毫不敢松懈,他知道盯梢的無處不在,自己連哪個口袋裝錢他們都看得見,蘇玲剛聽見自己的聲音,一定是大石落地,一定會采取措施,在自己目前生命暫時不受威脅的情況下,不能強賭。
“小同學,”一個白白淨淨,穿着襯衫的男青年站在蘇朝晖身前,撿起他的成績單看着,“你申請免學費了嗎?”
他說話的時候直視蘇朝晖的眼睛。蘇朝晖被他的目光一盯,不知從何而來一股羞赧與局促。之前在小樓“放假”的時候,他隐約聽過陳國棟那邊的人在侯鎮林地盤找茬,顯然是那回要賬把人得罪了,這個會不會是來找事兒的?
看着又不像,長期混跡在團夥裏的人,他們的目光是狡黠的,躲閃的,陰冷的。很少會這樣直視對方。他又想起老蛇說的,如果有人刁難,他們的人就會來解圍。蘇朝晖在外面跪了這麽長時間,從沒看明白到底那些“解圍”的人究竟藏在哪裏,此時他也想看看,那些人會以怎樣的方式出現。
果不其然,四周漸漸多了幾個人。路邊,對面,各一人,還有一個停下自行車正在看 BP 機的不知底細,若是鼓起勇氣抓住這個男人大聲求助,也許有逃走的希望。
蘇朝晖往四周看了看,這個地段偏僻,人煙稀少。要是真的動起手來,一時半會找不到拉架的,這個男人看起來身板最弱,而那些人身上可能帶着刀。蘇朝晖有些遲疑,萬一連累了這個好心人,自己也沒能跑掉,豈不是得不償失。
“哦,随便問問。”見蘇朝晖左顧右盼,沉默不語,男人也淡淡一笑,他從口袋裏掏出 100 塊放在蘇朝晖身前,同時又掏出一張名片,“我是市裏慈善機構的,有困難可以找我們幫忙。”他将名片舉到蘇朝晖身前,卻沒有放在地上。
蘇朝晖擡眼看了看名片上的字:纂文清,經理,合衆慈善協會。
一個稀有的小衆姓,一個聽都沒聽過的慈善組織,一個模棱兩可的提問。蘇朝晖心中疑惑,也知道周圍有人盯梢,他怕牽連好心人,幹脆快速背下了男人的電話,拒絕了他的名片。
蘇朝晖看着這個有點奇怪的男子在傍晚的甬道裏漸行漸遠,腦海中反複默背着名片上的電話,他總覺得這人不是搞慈善的。
晚上 7 點的時候,街上的車輛漸漸開始了擁堵,自行車和三輪車穿梭在其中,将并不寬敞的馬路織成一張繁複的巨網。
街燈一盞接一盞亮起,伴随着嘈雜的汽車鳴笛聲。商業街的入口處,一輛凱迪拉克緩緩停在了中心地段辣王火鍋店的門口,陳國棟夾着公文包,和矮子李言吉一道從車上下來,朝着前來迎接的章立文和老蛇揮了揮手。
“陳總!”章立文遠遠伸出雙手,同時換上一副憨厚老實的面孔,他親切地握住了陳國棟的手,拉着他往店裏走,“賞臉啊,賞臉,我們來給您接風洗塵。”
陳國棟剛出院不久,臉色還是不太好,他被這熱情過頭的态度整得有些迷糊,嘴裏還是客氣道,“二位這是久等了?”
“沒有,沒有,”進到包廂,老蛇恭恭敬敬給陳國棟倒上茶,“剛到。”
章立文邀請幾人坐下,他微笑着對陳國棟道,“陳總身體剛好,我們給您點了雞湯鍋底,好好補上一補。”
“侯爺最近如何?”陳國棟呷了口茶,語氣高深莫測,“我俗事纏身,與他一直沒機會見面,還記得剛來這裏的時候,我陳某初出茅廬,一窮二白,全靠侯爺給我指了條路,我才能勉強養家糊口,如今十年過去了,我的心中依舊非常感恩吶……”
章立文連連點頭應承着,“哎,您哪裏的話…之前我們家小宋不懂事,冒犯了您。”他邊說邊從包裏拿出一款勞家的手表,“這是侯爺讓人從香港帶回來的,特意來給您賠個不是,希望您別跟孩子計較。”
“這話是他說的?”陳國棟皮笑肉不笑地收下了手表,“受之有愧…我看這小宋做事情很靈光,是他侯爺教導有方啊。”
“慚愧,慚愧,您再說,我都要找個地縫鑽進去了。”章立文尴尬地拍了拍後腦勺,“小宇這孩子青春期到了,叛逆,我和侯爺都拿不住他。但這次他沒經過我倆同意,私自砸了您的地盤,着實是膽大妄為,無法無天了!”他說完一巴掌拍在桌上,把旁邊的服務員都吓了一跳。
“年輕人都有狂的時候,”陳國棟慢條斯理地搓着拇指上的金扳指,“跟我年輕的時候一樣,多吃幾次虧就安分了。”
“不錯!”章立文舉杯起身,斬釘截鐵道,“陳總高見,年輕人,就該挫挫他的銳氣。”
陳國棟擺擺手也站了起來,“算了算了,我們自己人,也不要講廢話了。”他與章立文碰杯,“之前談的那批藥品,章總可有新的進展?需要我陳某出面的地方,我一定随叫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