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老鼠
第08章 :老鼠
從角縣到市區火車站大約三十公裏,這當中要過一座大橋。從橋頭行至橋尾只要幾分鐘,而橋尾花團錦簇的巨型轉盤卻生生将兩端割成兩個世界。
才下過雨,微微有霧。天剛亮,還透着點灰,車站廣場上的乘客都還帶着将醒又睡的朦胧,只有拉杆箱和喇叭報站聲在四周回蕩。
一輛本田停在路邊,章立文得知陳國棟要去外地出差,今天起了個大早親自送別,鞍前馬後,非常殷勤。
“這回你欠的酒,我們留到下次喝,”他笑呵呵地扶着車頂,語氣謙恭,“國棟老弟今天坐火車,我就不說注意安全,不要疲勞駕駛之類的話了。”
陳國棟不久之前才出的車禍,鬼門關走了一遭,一魂一魄還沒收回來,被章立文這明說暗話驚得又是渾身冷汗,他皺了皺浮腫的臉,“有些話,章兄,你放在心裏就好。”
章立文哈哈一笑,将皮包夾在腋下,拿起陳國棟的行李與他往候車廳走。
錢收回來了,也動了手見了血,還有背鍋的人,剩下的就是場面上的事了。陳國棟目的也基本達到,不好欺負,也不過分強硬,擺出态度在臺面上,也是他的博弈之道。飯局結束那晚,他像模像樣地與章立文簽了個戰略協議,美其名曰求同存異。
清早的候車室很安靜,有幾個枕着行李,躺在椅子上睡覺的。二人走到一排無人的區域坐下,章立文才談起正事,“國棟老弟,別心事重重的,知道你壓力大,醫藥公司那邊有任何需要,知會我一聲,推銷産品需要人手,剛好楚仁也從外省回來了,趕早不如趕巧。”
陳國棟把玩着手裏的打火機,“章兄,我陳某是個懂規矩的人,既然您開口,我也承蒙關照。這樣吧,等我回來邀您吃個飯,叫上周兄,小酌一杯。”
“說好了,就咱們仨。”章立文抱拳笑道,“好弟弟,為兄等你凱旋。”
陳國棟進站,章立文就離開了,下樓時冷不丁撞上幾個城管,湛藍的制服讓他覺得刺眼。
臉上再不動聲色,人在黑暗中打滾久了,都會變的疑神疑鬼、草木皆兵。章立文不是沒跟有頭有臉的打過交道,但這種感覺就像是老鼠遇貓,蛇遇老鷹,蟑螂遇蜘蛛,天敵。是刻在骨子裏的恐懼。唯有金錢、煙酒和不斷擴張的權力,才能安撫這種恐懼。
“喂,老蛇。”章立文邊走邊打電話,“最近貓子多了,你注意下,別一次出那麽多人。”
老蛇那邊雜音很大,時而傳來重型車發動機的嗡嗡聲,“不是你感覺,我也有感覺。”他咳嗽一聲,“明天輪班倒。”
章立文挂了電話往外走,一雙三角眼不時打量着周圍的路人。
Advertisement
剛出車站,眼神就撞上一張熟悉的臉。
“你發神經?”章立文走上前對宋宇道,“跟着我?從縣裏跟了三十多公裏?”
“你能找人跟我,我不能跟你?”宋宇樂呵地從欄杆上跳下來,往車站裏看了看,“陳國棟走了?你又把屎盆子扣我頭上了?”
章立文掏煙的手縮了回去,“胡說八道,我什麽時候找人跟你了?”
“沒有就沒有。”宋宇拿過煙放到自己嘴裏,“找你幫忙,急事。串子開人天窗被抓了,現在給弄進收容站裏了,興旺打聽到是市裏這個,你找人去接他一下,不然貓子來了不好辦。”
章立文一通電話,一對看着老實巴交的青年男女就出現在收容站門口,女子抱着個嬰兒,安靜地睡在襁褓裏,他們顯然是來假扮串子家長的。
城市收容遣送站在菜市場方向,七個紅色的大字下是一道鐵門。
“爸爸!”串子隔着鐵門就扯着嗓子喊,他是三進宮了,油滑得像條泥鳅,看見門口的男女就招手,其實連是不是“家長”都不确定。
門外這男子也故作熟悉地揮手,做這行的,心理素質一個比一個好,臉皮比山都厚。
大嬸檢查了“家長”的證件,又看了看襁褓裏的嬰兒,才把串子交到二人手中,“孩子是個好苗子,別偷東西了,好好讀書,為社會做貢獻。”
現在的城市已經沒有收容站了。在 80 年代的時候,這類機構的初衷是為了收留無家可歸的孩子、老人和殘障人群。然而一些不良少年在偷竊、鬥毆、碰瓷後,将收容站當成了吃白食的地方,弄得收容站不堪重負。這些孩子都是老江湖,為人處事非常老辣,知道自己犯了事最多是批評,無法無天,哪怕進了派出所,也自有周旋的辦法。
串子就是這種老江湖。
他之所以自稱串子,就是因為愛偷。古代小說裏把賊稱為“三只手”,他卻像錢串子一樣,渾身是手。那天在公車上被舉報,進派出所後閉口不言,問什麽都只搖頭,戶籍科的民警沒辦法,只能把他送去收容站。
“家長”接了串子,從菜市口打車,前往章立文所在的火車站。
章立文給了他們 50 塊錢,包括打車、做假證的成本,最後 20 塊兩人平分。
看二人抱着孩子走遠,還時不時找路人說話,宋宇疑道,“那娃不會是拐的吧?”他抓抓頭,看看章立文,“我咋看誰都像掮客?我是不是有病?”
“不是,是他們自己的。”章立文若無其事地往車裏走,“那娃是搖錢樹。夫妻倆鄉下人,把家裏地和房子都賣了來城裏,找不到工作,就在車站要飯,跟人說,錢包被偷了,想借錢給娃買瓶水。沒帶娃的時候,就說出來旅游,錢包丢了,想借路費回家,這麽一個月能掙萬把塊。”他拉開車門,對宋宇和串子道,“回去吧。”
串子失手被抓,正是不服的時候,“章總,我還沒開張呢,怎能用您的油錢?讓您虧本?”現代沒有嚴刑峻法,所以小偷 90%都是慣犯,前腳出宮,後腳開工。章立文見怪不怪,“最近貓子多,你們注意點,侯爺快回來了,再被逮我沒時間管。”
章立文車一走,串子就拉着宋宇,“難得來城裏,我們邊玩邊摸!”
“你行不行,”宋宇問,“你都能被逮着,是你手藝退步還是貓子本事見長?”
串子道,“我是摸前喝了酒,破了戒,祖師爺沒罩我我才被抓的,意外,意外。”
“今天我給你當架子,”宋宇說,“我真的好久沒摸,手生。”
兩人算計了一下,往地段偏的游樂場去。城裏的小偷分片區,火車站這些人群密集,運輸成本低的地方,都是當地賊頭占領了;而游樂場、機場、旅游景點這種地段偏、運輸成本高,還需要買票的,普通小偷少,去的都是高手,百發百中,能偷回路費門票好幾倍的錢。
他們乘車到市郊,倒了幾站,到游樂場已經是中午,海盜船裏傳來一陣陣尖叫。為了掩人耳目,二人砍價買了個 10 塊的書包,算是大投資。很多人知道小偷是不背包的,十幾歲的孩子背上書包進游樂場,誰也不願相信他們是賊。
串子點了根煙坐在花壇邊,開始看人,他兩眼放光,因為游樂場在他眼裏就是個大錢眼子,那些背包的,野營的,放風筝的,老人孩子青年,在他眼裏,都是錢。
“這麽小就抽煙。”一個帶孫子的大爺指着背書包抽煙的串子,“不學好。”
串子吐了個煙圈回敬道,“怎麽學?您教教我?”說完豪氣幹雲地對宋宇道,“不用你架,我兩個小時能摸一千,信不信?”
午後炎熱,宋宇興致不高,他看着串子走進人群,借着書包遮擋,用食指和中指從一個游客臀部口袋裏夾出個錢包。他手腕飛速平移,夾出來後換到另手塞進包裏。偷完之後走了一截,繞回來撞上個穿校服的,左手換右手,劃開對方口袋,接住漏下來的零錢,快又穩,沾都沒沾到人。宋宇看的明白,他這手是苦練過水裏夾彈珠,夾金魚的。這點小偷小摸是手到擒來,俗稱炫技。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串子回到花壇邊坐下,伸手又拿了個小青年剛揣進兜裏的 BP 機,幾分鐘不到,将近一千就到手了,“該你了。”
宋宇盯上個背雙肩包的男青年。他跟上去觀察了一下,割開包底,接住掉下的皮夾子,然後走到前面去。男青年很快意識到動靜,可還是遲了,他捧着空蕩蕩的包,茫然地向後看,卻不知小偷偷了東西,都會往前走。
兩人偷完,去人工湖買游船票,坐上一艘唐老鴨雙人船。當時的游樂場還沒有監控,坐在船上劃去人少的地方好銷贓。
串子和宋宇把錢和證件拿出清點,錢包扔到水裏,上岸後,把失主的身份證等卡證扔進信箱。偷錢不偷證是行規,不還證件的小偷會遭到同行鄙視。
串子買了個棉花糖,跟上宋宇,“你手藝真的退步了。想當年我還是在摸別人的時候被你逮到,你笑我手慢,我就要和你比,還輸了。但是我天天練,我比你刻苦。”他摸着長滿老繭的指間,盯上了一個坐在花壇邊的孕婦。
宋宇看着串子的眼神就知道他起了賊心,“大肚子女人,算了。本也回了。”他拉下串子的棉花糖塞進嘴裏,“我不如你,你那是祖傳技術,我是給打出來的。小時候讨飯吃不飽,就去偷,偷上瘾了,不偷難受,現在吃得飽了,一段時間不偷還會心癢。”
偷像抽煙喝酒一樣會上瘾,這世上很多東西都能成瘾,工作,讀書,甚至做奧數題都有人上瘾,說白了是心瘾,是那種酣暢淋漓的刺激,讓麻木的心得以瞬間激活。
串子道,“我跟叫花子不一樣,我是技術,手藝,是藝術。”
盜竊技藝自古就有,串子老家的村裏全是盜竊為生,師徒制,還各有一套看家技術,彼此之間會“學術交流”。因為無本萬利,所以家家戶戶蓋着小洋樓,屋子常年都空着,田地和牛羊也少,只有到了年末才會熱鬧起來,熱鬧的原因彼此心知肚明。
宋宇哂了一聲,“你這麽能偷,還呆在這幹啥?在這裏錢還要上交,每個月給你發多少呢?趕緊回家蓋個房子,娶個媳婦算求。”
“錢不錢的,關鍵我喜歡。”串子道,“在哪摸不是摸?在我們村,讀書是最丢人的,等我摸夠一百萬,我要開公司教別人摸。老家跟我同批出來的,好多都沒落了,有的手指給人剁了,有的發財了不幹了,我就愛幹這個,除非以後的人都不用錢了,那要多少年啊,那我都老得走不動了吧。”
“瓜批。”宋宇道,“你還想當賊王。”
串子很自豪,“想啊。我們這行要過的三關,現代人沒幾個能過。除了手功,還有練膽和練挨打。手功再好,膽子比雞小,摸個東西前怕狼後怕虎,手都不敢動,練了頂屁用。當年我為了練膽,睡過墳地,蹲過太平間,還故意失手讓人打,拷在欄杆上出洋相。我這麽豁得出去,我不當賊王誰當賊王。”他頓了頓,“就挨打沒練到位,怕疼。這點我服你,皮糙肉厚,肋骨斷幾根喊也不喊,天賦異禀。”
宋宇自打認識串子那天,就聽他說這些話,如今聽了無數次,耳朵快要像串子的手一樣起滿繭了,他伸了個懶腰,“走吧,侯爺快回來了,咱們老實點。”
“那個小亮什麽來頭?”串子邊走邊問。
“章立文搞來的,”宋宇說,“八成要賣礦上去,被我看見了,他怕我跟侯爺告狀,就踢給我,說是我找的。”
串子問,“他呆兮兮的,不會惹事吧?”
宋宇卻道,“他不呆,腦子不比你差。”
暮色昏黑,山林中霧氣漸濃。
收工回山的時候,蘇朝晖坐在了車窗邊。雖然窗戶還貼着報紙,但有一腳是破損的,他透着破損的一角看了幾天,摸清了上山下山的大概路線。
有時他會去觀察身邊的人,他一直在找那晚拐走自己的黑衣人。雖然沒見過黑衣人的臉,但那個燒焦般嘶啞的聲音,是他一輩子的噩夢。
來到這裏快一個月了,卻好像過去了幾年。人在陌生焦慮的環境下,會忘記時間的流逝,而在日複一日重複機械的生活中,卻能感到時光飛逝。
“他媽的怎麽搞的!!!”
一聲巨響,正在數錢的老蛇拍案而起,“怎麽搞的?交上來的錢一天比一天少?都不想幹了?不想幹就滾。”
這一聲吼震得蘇朝晖手足無措。在排隊交錢的時候,他會走神,在生死攸關的高壓下,只有交錢的這一刻是放松的。
“老總,貓子多,我們沒空下手。”異域漢子巴吐爾站到蘇朝晖身前,用蹩腳的漢話解釋。
沒想到他一開口,衆人也随之附和,“真多了。”“我差點被逮起來。”“不會是誰被盯上了吧。”
蘇朝晖很快推斷出貓子是執法人員的意思,他退到一旁,故意問寶玉,“我們不會被盯上吧?要是查出來誰被盯上,會怎麽樣啊?”
寶玉說,“他們怕有人給便衣當鴿子。以前這裏查出來一個有嫌疑的,當晚就給丢山裏埋了。”
蘇朝晖心裏咯噔一下,這些三無人員,确實是死了也沒人知道。全國每年有數十萬的失蹤人口,大部分沒有定論。
“明天分批出工。”老蛇宣布,“點到名的明天出,沒點到的留在樓裏,想吃飯自己花錢買。侯爺周末就回來了,具體要求等他安排。”
沒點到蘇朝晖,他饑腸辘辘地去領飯,剛出門就被老蛇一把拽住。
“你最近在哪工作?”他捏着蘇朝晖瘦骨嶙峋的胳膊問。
蘇朝晖被他捏得生疼,面對這明知故問,只好艱難做答,“我一直在橋洞附近。”
“不會是你被盯上了吧?”老蛇打量着蘇朝晖,眼裏射出強烈的疑慮。
蘇朝晖強迫自己去直視這毒蛇吐信般的眼神,“我,我沒發現什麽可疑的人啊。”
老蛇盯着蘇朝晖,他人如其名,眼睛像蛇一樣刻毒冰冷。他盯了半晌,松開蘇朝晖走到門外,對着幾個抽煙打牌的大漢耳語了幾句,蘇朝晖原本還餓,此時也沒了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