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晨昏
第09章 :晨昏
一輛滿載乘客的公交車出站,興旺跳下車,嘴裏叼着根剛炸好的金黃油條,他趿着拖鞋穿過十字路口。那人字拖比他的腳大了個碼,跑得有些費力,但他一步不停,闖過紅綠燈,逆着人群,眨眼就跑沒了影。
天橋下,宋宇像個蘑菇一樣蹲着,眼睛時不時望着路口,尋找那個膚色黝黑,走路大搖大擺的黃毛少年。
他與興旺約好這個點見面,早上不到 8 點就收了攤換到天橋底下來,和幾個賣早點,賣鞋墊的一起邊擺邊等。
早上買書的少,宋宇等得無聊,也沒胃口,幹脆自己拿了本書解悶。書名是金剛經,佛家典籍。他進貨都是按斤稱,拿到什麽全憑運氣,有時盜版的錯別字太多,會被買家要求退貨。但他大部分時候都不退,代價無非是損失一個客戶。
這本金剛經品相較好,還是豎版的,宋宇從頭翻到尾,只能認得字,放在一起根本不知道在寫什麽,颠來倒去半天,勉強認識一個詞,觀電影法。
他納悶地點上煙,擡頭正好看見個身着僧衣的出家人從天橋上信步而來,“師傅,你幫我看看,”宋宇起身攔住他,指着書裏觀電影法四個字,“這印錯了吧?觀電影?佛還看電影?”
那僧人看了一眼書,點點頭,“嗯。你這是盜版書,肯定是印錯了。”他從包裏掏出一個護身符,“要嗎?開光的。”
宋宇打了個哈哈,“不客氣,您慢走。”
僧人揚長而去,宋宇又蹲下抽了會煙,終于看到一撮黃毛迎風飄來。
興旺不知從哪弄了身校服,褲子還短了一截,乍看像中學生,可一頭黃毛和人字拖還是出賣了他的德行。
“講究,”宋宇指着他的衣服,“火葬場偷的吧?”
興旺從褲子口袋裏掏出一張揉皺的照片,“宇哥,你要找女人就是她。”
宋宇趕緊接過來,臉上浮現出驚惶的神情。
照片一看就是傻瓜機偷拍的,幾經折疊已是一片模糊。即便如此,宋宇還是一眼就看見收銀臺前站着個服務員裝束的女子。她身型瘦小,膚色潔白,側臉對着鏡頭,顯得鼻梁十分挺翹,可能沒意識到自己被偷拍,還在與旁人聊天。
照片背面寫着三個字,賀笑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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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是梁有娣,”興旺解釋道,“我老家的朋友,在巫江火車站的派出所當差佬,認識搞戶籍的。查到她改過三次名,現在叫賀笑梅…”他邊說邊看了一眼宋宇,見他臉色蒼白,不由戳他道,“宇哥啊?”
宋宇又像是忽然醒來,他盯着照片結結巴巴問,“真是她?”
興旺笑了,他伸出手在宋宇頭上重重地打了一巴掌,“是她,她是你媽,是你媽啦!”
聽見這個媽字,宋宇手一抖,照片就掉在地上。他彎腰去撿,心尖卻像被栓了個秤砣,沉重的墜着他站不起來,還差點摔了一跤。好不容易撿起照片,嘴裏還在絮絮叨叨,“你們沒找錯吧?問清楚了嗎…”
他三歲走失,再也沒見過家人,連父母姓什麽叫什麽,也是多年後跟在侯鎮林身邊,借着他廣泛的社會地下關系網,又瞞着他偷偷打聽的。從生母姓甚名誰一無所知,到如今柳暗花明,他找了将近八年。
巫江離角縣不過百裏之遙,可他拿着這張照片,神情變得為難。
興旺看宋宇木楞着,以為他高興傻了,“怎樣了,你敢找不敢認了?要不要把你爹順便也找給你?”
“不要,”這回宋宇反應快,“黃泉水要是有酒味他能把黃泉水吸幹。我看見他會動刀的。”
興旺笑了,“這麽一看,那女人跟你真像,特別是鼻子和輪廓。”他勸道,“抓緊找個時間,瞞着侯爺到巫江去認認?”
宋宇看着手裏的照片,心裏五味雜陳。以往尋找的時候有所期盼,有時希望,有時失望,但總歸有所寄托,沒想到如今終于得償所願,反倒悵然若失,甚至升起更多憂慮。
且不說賀笑梅有沒有想找兒子的心,自己現在這副破落樣子,就算站在她面前,也沒臉認她。而她這些年隐姓埋名,又是不是想擯棄往事,開啓新生?
“再說吧。”宋宇勉強地笑了笑,将照片撫平,夾在那本金剛經裏,“謝了。”他掏出一些錢給興旺。
興旺不收,“這麽點小事,幾角的電話費而已。”
“串子摸來的,不拿白不拿。”宋宇執意給他。
興旺又把錢了掏出來,“兩年前要不是你,我跟寶玉都在街上給人打死了,是你先幫的我們,我還沒機會請你喝酒。”他看着地面,拖鞋在水泥地上撻來撻去,“宇哥,今年冬天我要回老家了。那邊開了個塑料廠,我幹幾年,準備娶老婆。”
宋宇啊了一聲擡起頭,“你要走了?”
“嗯…”興旺點點頭道,“你還有串子和寶玉,寶玉身體差,等你當老總帶他混。”
宋宇想了想,語帶商量地對興旺道,“要不你帶寶玉一起走吧,在這裏混不久,我自己也呆不久了。”
兩人說着閑話,卻不曾注意到對面的路邊停着輛虎頭大奔,那車窗搖下一半,直到宋宇和興旺分別,才重新搖上。
晌午時分,烈日當空,照得人睜不開眼。
菜市場裏,亂停亂放屢禁不止,狹窄的過道邊擠着許多攤位,雞叫和三輪車聲嘈雜無比,腥臊味撲鼻難聞。
蘇朝晖今天迎着正午出工,一下車就開始找廁所。
不是他尿急,而是他在車裏撿到了一個鉛筆頭。
團夥裏為了杜絕某些隐患,把紙筆列為跟刀槍同類的違禁品,使用時要打申請,說明使用的目的和時間,私藏被發現則會遭到嚴厲的體罰。
蘇朝晖單獨行動的時間非常短,短到用秒計算。他剛将鉛筆塞在鞋裏,立馬就有個獐頭鼠目的男人出現,把他帶到工作地點。面對這些安排,蘇朝晖始終表現得服從和認命,他知道身後還有別人盯着,一旦察覺異樣,就會采取行動。
工作內容和往常一樣,拿出成績單、病例和銅版紙擺好,然後跪着等錢掉下來。偶爾有路人投來異樣的眼光,蘇朝晖也裝看不見。
活下去是首要的,人的生存越是艱難,對尊嚴、面子和廉恥的感知力就會愈來愈弱。
粘膩的汗珠滴在地上,激起湧動的熱浪,空氣中彌漫着魚腥和禽類糞便混合後的怪味,人們屈服于酷暑,疲憊而煩躁。
大約半小時,蘇朝晖就收入了将近四十元。
鞋子裏的鉛筆硌得他腳板生疼,他思量再三,決定去廁所。
“工作”的時候上廁所也會被盯着。這不可怕,可怕的是盯梢人是僞裝成路人的,等到自己晚上被扣了工錢,才知道白天上了幾次廁所,花了多少時間,都被記錄在案。
這種草木皆兵的“工作環境”也是團夥刻意營造的,防止私藏和偷懶。
廁所在一個關了門的羊湯館旁邊,蘇朝晖不敢大意,自從那晚老蛇對自己産生懷疑後,他明顯感覺盯自己的人變多了。在這種魚龍混雜的地方,向來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尤其是有組織、有紀律的地下團夥,他們有豐富的管理和運作經驗,普通人能想到的,他們已經實踐過了。
如此盯法讓人疑神疑鬼,非常焦慮。蘇朝晖蹲在茅坑的最後一節,回想着一本間諜小說:地下黨主角為了逃命,跳進糞坑裏,把自己弄的又髒又臭,打手也認不出,路人也不願碰,終于成功逃走。
雖不失為一個辦法,他望了望眼下糞坑裏的污穢,還是沒能狠下心。直到旁邊的老頭子沖水離開,才偷摸從鞋子裏拿出鉛筆。他環顧四周,确認沒人又往外面看了一眼,繼而拿出草紙在上面寫:“SOS,我、蘇朝晖、被拐賣、幫我打 0518-7732…”
草紙軟糯,鉛筆又不顯色。光這一行字,蘇朝晖寫了将近 10 分鐘,期間還要耳聽四面,眼觀八方,一有腳步聲,就要縮起手做蹲坑的狀态。這段時間他營養不良,體力大不如前,寫完最後一個數,已是虛汗淋漓。
中途也來過幾個男人,蘇朝晖難辨真僞,不敢冒險。
寫完之後,他把筆扔進糞坑徹底銷贓。而那張草紙還握在手中,他猶豫着是該遞給來上廁所的人,還是帶去外面丢在路上。此前他觀察過,盯梢人是輪班的,昨天見過的,今天就消失了。萬一遞到“自己人”手裏,或被自己人撿到,後果不堪設想。
有很多的可能性,可一旦賭輸就是死。此番蘇朝晖不敢賭運氣,一想到那次失敗的逃跑,和見血的收賬活動,他就覺得自己運氣奇差無比,好像所有的運氣都拿來考試了。
借着沖水的間隙,他将草紙四方四正疊好,放在一個幹淨的臺階上,然後若無其事地離開。
回到三步見方的小攤位,蘇朝晖擺齊證件重新跪好。不多時,一瓶礦泉水放在了膝蓋邊,他擡起眼和那人對視了一秒,點了點頭。
有時盯梢人會扮成路人來送水或吃的,很難分辨。他們也不全是團夥裏的,有些是閑散流民,可以理解為團夥的“編外”和“臨時工”。他們“接單”謀生——盯梢、碰瓷、打群架…哪裏有錢,哪裏要人,他們就去哪。
團夥裏也有,例如眼前這個地盤原本的主人。他業績好,剛被晉升為盯梢。蘇朝晖見識過他專業素養,他把食用色素與四氧化三鐵混在一起,做成一種類似鮮血的液體,灌進氣球含在嘴裏。沿街乞讨時,他僞裝重病的老人躺在地上吐血。收工後,他換下僞裝,系上時髦的頭巾,去卡拉 OK 找小姐跳舞。
無聊的時候,蘇朝晖會在腦子裏幫他們算帳。自己身邊的盯梢起碼五個朝上,即便每人每天 20 元也是不小的數目。他門清,因為自己賣相好,能騙錢,不然他們一定虧本。
頭頂驕陽似火,蘇朝晖盯着油膩黑亮的地面發呆,有時眼前落下兩個鋼镚,他都沒力氣擡頭。
“小亮。”
一塊麻糖扔在紙板上,蘇朝晖順着麻糖丢過來的方向擡眼,看見一個小叫花子趴在木板制成的滑車上,兩條腿以詭異的姿态盤在腰際,手裏拿着個塑料杯,裏面有些零錢。
“寶玉…!”蘇朝晖低呼出聲。這是他第一次看見寶玉工作,而只有在雜技團練過的孩子,才能把身體扭曲成如此怪異的形狀,況且他本身就又瘦又小,扮演殘疾人毫不費力。
蘇朝晖想問他這樣折着腿是什麽感覺,要折多久,但他不敢開口,只能看着寶玉對自己嘿嘿一笑,然後拿着塑料杯滑走了,劣質的滑輪在地上拖出刺耳的聲音。
快到傍晚的時候,菜市場的人多起來了。然而在路燈點亮之前,蘇朝晖會被勒令收工,他這樣強制的勞動者,會避開所有的人群。
回到車裏,蘇朝晖脫下身上這套襯衫長褲,換回自己的衣服。
這套學生氣十足的衣褲是公用的,定期要還給老蛇,他會轉借給別人。蘇朝晖有時候很慶幸自己扮演的是窮學生,借來的衣服不會太髒,也不能太髒。與混世的人朝夕相處,除了擔心他們會傷害自己,最怕的是細菌和病毒,他們吃喝嫖賭抽五毒俱全,又不愛幹淨,小樓裏明明有水龍頭,他們都懶得洗澡。
換好衣服,蘇朝晖假裝無意地走到車窗邊坐下,揉着跪得青紫腫脹的膝蓋,閉上眼睛歪着頭裝睡,腦子卻在緩緩轉動着。
自己在團夥中終究是個異類。到現在沒有處理自己,一方面是自己能掙錢,一方面是夠順從,沒有表現出強烈的出逃和求生欲。
而那個章立文知道自己的底細,等他反應過來,多半就會把自己處理掉。
車裏的空氣逐漸渾濁,不一會就發動了,蘇朝晖睜開眼,随着晃動的車身,開始觀察窗外。
最近幾天他都坐在窗口,貼窗戶的報紙翹起來一角,可以看見外面的街景。如此來回三四天,他摸清了從公路到小樓的地形,開始計算逃跑的路線。
從小樓開車到大路需要 10 分鐘。這是一條狹窄到只能容下一輛車的小徑,小徑兩旁是樹林,途中要拐 3 個彎。
每天晚飯後有一段時間放風,這個時候鐵門是開的,夜晚光線昏暗,神不知鬼不覺地逃走…出門之後不能走大路。大路筆直,走大路等于當活靶子。走彎路穿進樹林,夜晚的樹林是天然的藏身之所,有樹木遮擋,能有機會躲過追捕…但樹林裏路難走,有亂石和深坑…
…
每一步都在賭,不敢下注,因為不能回頭。蘇朝晖自認不是膽小怕事的人,可人在生死攸關的情況下,難免會思前想後,總想找個折中的,萬全之策。
他正順着山裏地形往下想,忽然一陣暈眩,車漸漸停住了。
蘇朝晖向外看去,太陽已經落山了,天空中只剩下一抹凄豔的殘紅,非常美,妖異的殘酷的美。
這裏是一條空曠的公路,他記得,順着公路往前走,前面有條隐秘的土路,拐進去爬到高處,就是小樓。
老蛇下車接了個電話,回來時掃過車裏所有人的臉,“侯爺回來了,好好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