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燒紙

第13章 :燒紙

流火的盛夏已過,到了九月,雨水漸多,山林之中水汽更甚,濕冷侵入骨髓。深夜的小樓只亮一盞壁燈,昏暗的燈影下,雨線如蛛絲般纏繞,把樓困成了繭。

雨還在下,浸透衣褲和床鋪,三樓最裏面的那間屋裏,傳出鼾聲如雷。

沒有蚊蟲的侵擾,串子睡的很香,寶玉無聲無息。蘇朝晖蓋着薄毯,腦子很忙,主要是心裏悶,覺得人生真難,幹脆死了吧,可想到興旺的死,魏長風的死,又覺死也很難,若死前還有心願未了,更是難上加難。這種難與數理化、文史哲比,還比不出高低,各有痛苦的、無解的關。思來想去,覺得怎麽都很難,怎麽都不得安。

他不理解,為什麽宋宇侯鎮林那種人,槍怼上腦門都不眨眼,把死亡哲學貫徹到底,他們沒有牽挂嗎?他也沒想通,為什麽死的是興旺不是自己?他不知內情,只當興旺成了自己的替死鬼。雖然心頭曾掠過一絲慶幸,也知道這樣的慶幸是不堪的。

“哎!”

有人在拍他的頭,蘇朝晖勉強繼續裝睡,聽見寶玉爬到自己身邊,“醒醒呀?”

雨聲繁雜,蘇朝晖甕聲甕氣嗯了聲。寶玉的熱氣噴在他耳根子上,聲音很小,“我知道了,你不叫小亮,也不是宇哥朋友,對嗎。”

聽見這話,蘇朝晖知道自己必須醒了。透過半睜的眼,他看見寶玉謹慎的神情。這神情放在一個虎頭虎腦的小圓臉上,有點滑稽,想讓人把手伸過去扭幾下。

蘇朝晖壓着嗓子照舊答,“我家窮,出來打暑假工,年紀小了沒得人要。”

“嗝!”忽然串子打了個飽嗝,随之泛出一股韭菜腥。蘇、寶二人同時捂上嘴,直到串子翻個身又開始打鼾,寶玉才往外一指,“上茅房。”

按屋裏的安靜程度來看,此時是夜裏三點左右,寶玉打開門,鬼鬼祟祟伸出頭向樓下打量一番,蘇朝晖跟在他身後,沒有嗅到危險的氣息。二人赤着腳,無聲經過老蛇的房間,溜進廁所把門鎖上。

這廁所窄小,臺階上一個蹲坑,下面是水池,裏頭架着沖涼的水管。蘇、寶兩人一站一蹲,恰好塞滿整間房。水管往外滲着水,滴滴答答和雨聲融為一體,蘇朝晖略微把水開大一點,側身站在門邊,他熟知頂燈開關的位置,伸手打開燈,嫌刺眼又關上。

“幹啥?”他蹲下來問。

“侯爺要把這樓解散,改組了。這兩天開始調人,我被調去哪也不知道,”寶玉問,“你咋辦?”

蘇朝晖頭皮一緊。樓裏都是內部人,自己是個編外,哪有好事輪得上。他吸了口涼氣,卻沒有慌,兩手交叉環在胸前,低聲道,“你為什麽跟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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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別裝了。”寶玉從鼻子裏出了口氣,“第一天我就看出來了,宇哥跟我說,讓我顧着點你。我還不明白,樓裏那麽多老大哥,咋能輪到我?不過他讓我顧着你,肯定有他的道理,我是不會多問的。”

蘇朝晖想了想,壓着嗓子,“我沒騙你,章立文把我抓到地下室,他要賣我,你宇哥來了,說不讓賣,他要留着,就帶過來了。”他側耳聽聽門外,又道,“這一個多月,我幫他們要了這麽多錢,頂賣三個我了,咋還不讓我走啊?”

“宇哥也是被賣過的,”寶玉搖頭,“他指定不會害你,也不會折騰你,但是也管不了你,侯爺看他看得緊,你別指望他能救你。”

蘇朝晖皺眉道,“我沒有指望他救我。”說完他湊近寶玉,“你可想跟我一起走,呆在這裏有啥意思?”

“我?”寶玉擡起頭,他怔忪一下,撓頭道,“去哪?我又不認字,身體又差。去了別地照樣要飯,別家老板更兇,還沒人罩我,哪裏比我在這舒服?”

蘇朝晖被問住了。寶玉這樣的孩子,是理解不了這個社會是怎樣通過集體和制度聯合起來運轉的,也不知如何為自己打算,更不知哪些法律對自己有利,但是他知道寶玉這孩子本性善良,留在這遲早被那幫人帶髒帶壞。于是他解釋道, “你去派出所,告訴他們你被棄養了,讓他們送你去救助站,或者福利院,給找個新家,等你有了家,就不用再看老總臉色。”

“老總。”寶玉問,“福利院能給我找個當老總的爹嗎?”

蘇朝晖又被問住了。人能選死,不能選生。對于被領養的孩子來說,想要碰到對的父母簡直就是逆天改命,當時的收養機構有一定的父母篩選程序,但不完善,本質是大人挑小孩,所以常有孩子被領走後再遭棄養的新聞。

“可是你能在這過一輩子嗎?”蘇朝晖試探着問,“你看興旺,宇哥都沒保住他,萬一哪天他們嫌你礙事呢?”

寶玉到底是個小孩子,已經被吓着了,“你別吓我啊。”

砰砰!兩聲劇烈的砸門聲從外面傳來,蘇朝晖一哆嗦,連忙閉嘴。

“誰啊!你媽的,掉進去啦?”老蛇的聲音。

寶玉趕緊哼了一聲,“我寶玉,我拉稀…”

聽着屋外腳步漸遠,蘇朝晖的神情才松懈下來,“出去吧?”

寶玉在他開門的瞬間拽住他的袖子,在黑暗中盯着他看了一會,“我知道有個地方可以跑,我帶你跑。”

兩天後,郊外墓地。

月亮剛下去,太陽還沒出來,天空呈現着暗藍色的冷冽色調,山腳下刮着小風。煞白的公墓一腳,帶着火星子的紙錢正四散飄飛。

瓷碟清脆地響,一盤蝦餃,一盤燒賣,一碗杏仁茶,一份雞湯豆腐,兩包紅塔山,挨個擺在墓碑前。宋宇故意把紙火燒的很旺,顯得人多熱鬧,順便也給四周幾家墓主燒了不少元寶。興旺無父無母,到了地下會孤獨,宋宇聽人說,這種情況要提前拉關系,給左鄰右舍的墓主打個招呼,賠賠笑臉,讓他們關照一下新來的。有了人(鬼)罩着,到陰曹地府就不會顯得寒碜了。

借着紙火,他吸燃三支煙,挨個插在香爐裏,對着興旺的墓碑磕了三個響頭。

風一吹,煙燒的飛快,眨眼就到頭了。

“山上一縷煙,”左輪抱着紙錢從林蔭道走來,“罰款七八千。”

宋宇回頭接道,“光纜裏沒銅,偷也沒有用。”

二人熟練地以扇形狀打散紙錢,壘高點燃,期間沉默不語,只有火星子的劈啪聲。

“诶,”宋宇被煙熏的直流淚,他一夜沒睡,忙的頭暈,便蹲着休息,嘴裏不忘調侃正在忙活的左輪,“這次你又救了我的命,但我還是那句話,閑事少管。誠心想死的你別管,你今天救了他明天還死;裝樣子唬人的你也別管,別他沒死成還連累了你。”

左輪回身望去,“不知道你是哪種?”

“你別管。”藍黑的天幕下,火光随風搖曳,紅色的胎記在光影裏尤為醒目。

這個“又”不是随口說的。半年前,宋宇在臺球廳陪練的兄弟在鬥毆中給人打死,鋼筋正中後腦,發現的時候人已經冰涼了。他找到那個拿鋼筋的人,開車從角縣追到百公裏外的蒼州。其實沒想要人命,可那人是飛葉子的,亢奮之下拿了把噴子就要霸王硬上,當時宋宇渾身上下就一把刀,冷兵器對熱兵器,槍已經怼到了腦門前。好在左輪及時趕到,人才沒被打成血蜂窩。

“不要命人很多,但喜歡賭命玩的不多。”左輪指着額頭,“當時就這麽近的距離,知不知道轟下去人是什麽樣?”

“我都死了我管它什麽樣。”宋宇對槍支彈藥也有所了解,知道噴子的子彈是成堆成堆往外打的,血肉之軀被噴上一堆子彈,場面是多麽的震撼。他歇了片刻,又繼續燒紙,順便問道,“你這次去哪了?”說完,他伸手在左輪的棕色夾克裏亂摸,“帶槍沒?帶錢沒?”

“你也別管。”左輪每趟出差都諱莫如深,公司裏也沒人知道他去幹什麽。他是南洋人,以往在海外當兵,還有一個腦癱的弟弟靠侯鎮林花重金養着。他跟在侯鎮林身邊的時間跟宋宇差不多,大部分時間是侯鎮林的司機,時常會消失一陣,回來的時候,很多難事忽然就解決了。

“侯爺要把樓解散了改組,消化到分支單位,你知道麽。”左輪忽然停下手問宋宇。

宋宇瞪大了眼睛,“不知道!”他正要再問,左輪口袋裏的手機卻響了。

“你們在哪?我在這轉半天了,找不到路。”話筒裏的女人很大聲,宋宇聽了卻将臉上的戾氣收起,沖着電話喊道,“大姐,你遇着鬼打牆了,趕緊就地撒泡童子尿!”

左輪拿着電話,順着小道往路邊跑去。

看着左輪遠去的背影,宋宇的臉又沉下來。他呆坐半天,想到搞重組,就明白了侯鎮林那一槍的原由。可事到如今,想的越明白心裏越酸楚,他看着興旺的墓碑,覺得骨灰盒尚分三六九等,人命卻是一文不值。興旺出生就遭遺棄,一輩子沒體會過家的滋味,匆匆行走十來年又倉促離開,唯一的慰藉就是有人安葬。而那些在暗處悄無聲息地消失的,又是哪家的孤魂野鬼。

身後傳來一陣快速的高跟鞋聲,宋宇回頭望去,見左輪領着一個女子快步而來,她柳葉眉,丹鳳眼,雖然清秀,但面頰消瘦略有病容,因此稍微少了幾分色彩,她徑自走到宋宇旁邊,沖着墓碑跪了下去,沉默地一起燒紙。

宋宇無奈地笑了聲,“姐姐,你又不認他,你跪個屁啊。”溫代代是侯鎮林的妻子,宋宇一直不知道喊她什麽,看見漂亮的就都叫姐姐。

或許是山風,或許是晨露,空氣中涼意漸重,溫代代劇烈地咳嗽起來,手裏始終不停,默默低頭燒紙,臉色像虧了氣血般鐵青。

“回去吧,”左輪上前去扶,“墓地對胎兒不好。”

溫代代急忙截住左輪的話,“沒事兒。”

宋宇臉色一黯,撇了眼溫代代的肚子,神色微變卻沒多說,他接上方才的話問左輪,“重組了,那人員怎麽分?”

“這也是我要問你的,”左輪悶聲道,“你的朋友,你住抓緊時間表态。”

宋宇思忖着說,“串子老練,給他分到臺球廳,當個陪練;寶玉歲數小,字也不認識,得學個手藝,給他找個大廚,從學徒幹起,做切配跟打荷。”

“還有一個,”左輪強調,“那個不像這裏的人的人。”都說某地方某行呆久了會挂相,左輪這話一出,宋宇就知道是誰。

“你猜他什麽來頭?”他狡黠一笑。

“我不想知道,”左輪直言,“你直接安排。我來辦理。”

宋宇道,“我和那邊人交情淺,怕侯鎮林疑心,你先安排你的熟人去保他的命,別的不幹涉,他情況特殊,免得有人打小報告。我急着想也想不到好辦法。”

左輪點頭道,“那你盡快,我不久又要外出,消息有延遲。”話音剛落,手機就響了,他接起來說了幾句好,然後挂掉電話,“侯爺找我回去,你送嫂子吧,我打車。”

“您忙。”宋宇朝他拱了拱手。

溫代代目送着左輪離開後,才開口問,“你在說誰?”

知道她不太過問公司的事情,宋宇也不打算多說,便道,“我那天碰見的一個逃命的人,因為我拖了他的時間,差點斷了他的生路。”

眼前的黃紙已經全部燃燒殆盡,溫代代閉了閉眼,道,“那你去幫他。”

“遵旨。”宋宇嘿嘿一笑,彎下腰在溫代代的肚子上敲,“有人嗎?給哥開門。”

“沒有人,才一個月,就是塊肉。”溫代代伸手畫了個大小,“我上胎就停了,這胎我也沒抱希望。”

宋宇笑了兩聲,忽然湊到溫代代耳邊,“侯鎮林在床上厲不厲害?是不是老當益壯?你有沒有欲仙欲死?”

溫代代花容失色,“臭流氓!”她起身推開宋宇,指着興旺的墓碑,“你自己跪着吧!”

“瞧見沒,孕婦脾氣大。”宋宇對興旺道墓碑笑道。把溫代代逗生氣後,他拿了個蒸餃塞進嘴裏大嚼特嚼,據說鬼吃過的東西沒味,他嚼了半天,的确沒嘗出味。

“他們走了,你陪我。”

“你要不要女人?我上紙紮店給你挑個漂亮的,大胸大屁股。”宋宇對着石頭絮叨,感受到頭頂滴下來的水珠子,又脫下外套,将貢品和煙酒蓋好。他擡頭看了看天空,波雲詭谲,山野彌漫起堅硬的水汽,眼看着又要下雨。

雲動了,裏面有沉悶的雷聲,像有龍要鑽出來,樹林随風層層疊疊地湧動,嗡嗡作響,夾雜着驚鳥的怪叫。

宋宇身子一斜,躺到墓碑邊的臺階上,手枕在腦殼下,翹着腿沉默地望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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