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決路

第14章 :決路

天一涼,火鍋店的生意就好了。角縣有很多家火鍋店,但能像鼎格一樣全年爆滿卻不多。

左輪到店時是晚十點,店裏熱氣蒸騰,店外還有很多人在長凳上等翻臺。門口音響放的是潇灑走一回,旁邊有人在玩套圈和打氣槍。遠遠望去,這裏燈火闌珊;走進看其實雜亂無章,街道管理和基礎設施一塌糊塗,卻又在城鎮化的浪潮中顯得生猛澎湃,使人不禁感嘆改革開放好。

開飯店,味道和服務好是一方面,但還不夠。比如這條街的門面,以前什麽店都開不久,人氣低迷,租金一降再降,雖在鬧市區,但也頗為蕭條。生意人都比較迷信,當年侯鎮林剛做餐飲的時候,為了選址,特地從首都請了風水師。這師傅比較劍走偏鋒,據他分析,這裏的地形是個十字架,不是人氣而是鬼氣,但小鬼用的好也能招財,電影明星撞鬼後大紅就是這個原理。侯鎮林與師傅脾氣相投,就按指點在店內做了風水局,連餐具的顏色都是按照五行生克的原理購置的。這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竟有卓越的奇效,如今這家店活了,還把一條街都帶活了。

迎接左輪的是經理,她身材高挑,透着川妹的俏勁,人群之中十分惹眼。這店裏的服務生也是嚴格聘選的,長相身材一流,工資待遇非常好。

店裏人聲鼎沸,辣椒味沖得左輪直打噴嚏,他将經理端來的茶與煙推到一邊,直截了當道,“有個小孩想拜師,但是不識字,身體也不是特別好,你認不認識脾氣好的大廚?”

火鍋店的廚師少,但搞餐飲也靠同行介紹。這經理是個幹練的人,她去收銀臺打了幾通電話,很快折返回來問,“粵菜師傅行嗎?就是有點遠。”

“人好就行。”

從店裏出來,左輪打了通電話給章立文,“有個後廚缺學徒,要年紀小的,有推介嗎?”

“我正愁這事,”流光溢彩的水晶吊燈下,章立文躺在家中的紅木沙發上。雖然躺着,但手與心都很忙。接到電話,他拿過茶幾上的花名冊看了看,“你問得真是時候,讓小寶去吧。”

放下電話,他關掉 29 寸大彩電裏的苦情電視劇,送走鐘點工,在一塵不染的客廳裏背着手踱步。這兩天他一直忙于人員分流,累的肩周炎發作,夜深人靜時,想到侯鎮林像防賊一樣防自己,還是氣的睡不着。他不甘受制,也并不想撕破臉,只能按規矩辦,計劃等這風頭過去,再把幾個得力的挪回手邊。第一天宋宇也來幫着打點,由于是速辦,要起早貪黑地忙到後半夜,他幹了一天就喊累,第二天就說起不來。

章立文知道宋宇絕不是嫌累,他精力旺盛的要命,能四點去搶早市的攤位,怎麽可能嫌打雜累。他就是不想辦,或者有自己對事情要辦。章立文知道侯鎮林是讓他監督自己,順便熟悉業務。

這時電話又響了,他一看來電,連忙換上熱情的腔調,“國棟老弟,回來了啊?诶,我哪有新動态,我看你壯舉不斷啊…我當然知道了,我一直很關心你的,呵呵,別客氣,聖地雅哥娛樂城怎麽樣?嗨,喝茶聊天,扯到哪算哪呗。”

挂斷電話,他的笑容消失了,這時他再次撿起桌上的花名冊,在小亮二字上畫了個圈。

由于是內部調動,所以沒有對外出工,蘇朝晖這兩天一直滞留在屋內。

今晚的飯放的很遲,他吃了兩碗,把菜裏的肉渣子撿的一個不剩。在領飯的時候,他數了數剩下的人,一共八人。屋裏也就剩下他和寶玉。為防隔牆有耳,兩人沒怎麽說話,從晚上到半夜,把幾本連環畫翻來覆去看了好多遍。

Advertisement

深夜已至,蘇朝晖在心中估算了一下,再等約半個鐘頭,就是寶玉所說的最佳出逃時間。那晚老蛇走後,寶玉告訴他,小樓後門是廚房,廚房的窗戶缺了塊玻璃,從窗戶翻出去直接到後院鐵門,鐵門的鋼筋稀疏,小孩的體型可以鑽出去,直達小樹林。蘇朝晖此前對樹林做過估算,知道裏頭地形複雜,并不好走。但如今樓裏人少,的确是難得的機會,而且寶玉一走,自己更孤立無援。

“小亮,你別睡着了,”關燈後,寶玉提醒,“要保持清醒。”

“我睡不着。”蘇朝晖道,“要是沒跑掉,我會不會被打死?”

“別想啦,再想下去你的腳都邁不開了。”寶玉從枕頭下拿出一個肉包子揣在兜裏,“出去你要是看見條子,別告宇哥的狀啊。”

“我告他什麽呀。”蘇朝晖心裏緊張,顧不上想別的。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消磨着剩餘的時間。蘇朝晖望着牆上的透氣口,心潮暗湧。不久前,自己也是在這樣的夜晚,來到這個房間,如今兩月過去,自己還活着,有手有腳。其間周旋的好,沒遭皮肉之苦。這麽回去講給蘇玲聽,她都未必會信。在此之後,自己的經歷會傳遍弄堂,會有很多人來聽,自己也要反複給他們講,講這個他們不了解的世界。他們聽完後會各自散去,再夾敘夾議地給別人講,真是無聊。

“要跑了,你別怕!”寶玉道。

從樓上到廚房,要過三個關。一是老蛇門口,二是前廳後門,三是廚房正門。二人一前一後,貼着牆壁走下樓梯後俯下身開始爬。寶玉爬到老蛇門口,側耳聽到勻均的呼吸聲後,才對趴在樓梯口的蘇朝晖招手,示意他往後門爬。

人爬在水泥地上悄無聲息,但木質的樓梯總是響,讓深夜的空氣更添驚悚。二人手腳并用,從前廳爬到後門,雖然只有短短十來米,但在渾身肌肉緊繃的狀态下爬,比跑了幾百米都累。

寶玉夠着了後門插銷,輕輕地往外一拉,蘇朝晖就感到了涼風吹在臉上,他正要再動,寶玉卻卡在門前沒反應了。蘇朝晖敏銳地感受到不安的空氣,他掠過寶玉往外一看,當場吓得一哆嗦。

廚房門邊栓了只狼狗。

這完全在意料之外。以往院裏沒養過狗,也沒人提過有狗,或許是這兩天人少,特地牽來代班的。蘇朝晖看寶玉不動,只當他吓着了,便拍拍他暗示撤退。可寶玉卻凝視着大狗,慢慢擡起手伸進懷中,将那大肉包子拿出,掰了一半丢過去。

狼狗大概是上夜班餓了,聞到肉香就湊了過去。趁此時間差,寶玉一個貼地跟頭翻到廚房門口,蘇朝晖跟在其後。二人關上門,滿身大汗,大氣也不敢喘。

“擡我一下。”寶玉指着竈臺。

蘇朝晖從後面将他舉起。寶玉探出身,又把剩下的半個包子向狼狗扔了過去。為了觀察狼狗的動态,他側着身,頭在前腳在後,準備先鑽到窗臺,再往下跳。

然而,就是這一個看似正确的動作,斷送了這次逃跑的機會。

由于是頭在前,腿的力道不好控制,寶玉小腿鑽出窗戶口,腳跟的力氣卸早了,沒注意到窗臺拐角放了壇腌菜。

“當心!”蘇朝晖的餘光終于瞥見窗角邊的菜壇,想阻止已經來不及。

啪。

在這無風無月的夜晚,瓷器的碎裂聲是多麽的嘹亮。

狼狗嗷嗷直叫,樓上的燈也亮了,屋裏響起窸窸窣窣的腳步聲。蘇朝晖來不及緊張,他飛速在廚房環視,即刻對跌在地上的寶玉道,“你快點跑吧,別給他們逮了。”

寶玉連忙爬起,來指着廚房一角,“你快躲水缸裏!”

一樓的老蛇聽見狗叫就醒了,他背起門後挂的步槍直奔廚房,眼見窗臺一片狼籍,只當人已經逃走。他返回屋內,把另外兩個管紀律的頭目也從樓上喊下來,其中一人解開狼狗追進樹林,另外一個逐間房把人喊醒。

蘇朝晖躲在廚房靠牆的空水缸裏,管事的走後,才小心翼翼地鑽出。趁着混亂的人群,他回到裏屋,跟着其他人一起走到前院。

此時前院已聚齊了人,蘇朝晖聽見狼狗的叫聲從身後樹林裏傳來,心中忐忑不安。

老蛇跑上跑下,裏裏外外檢查了一圈,唯獨沒找到寶玉,他回到前院,逼近人群裏的蘇朝晖,一把将人提了起來,“你屋裏另一個人呢?”

蘇朝晖像只無助的小雞,他打定主意,“我不知道啊。”

人在眼皮下溜走,老蛇很沒面子,也沒想到平時呆兮兮的小寶還有這等能耐。蘇朝晖見他臉色不佳,正閉眼準備挨揍,忽然聽見了另一個聲音,“那鐵門這麽窄,也就小寶鑽的出去。”

“怕了吧,他說怕侯爺殺人,我聽見了。”

“小孩子嘛,算了。”

蘇朝晖回頭望去,說話那幾人挺眼熟,很多是那天跟着去收賬道。衆人的七嘴八舌讓老蛇困惑地松開手,蘇朝晖得空,扭頭看見那個牽着狼狗的人回來了,懸着的心更加平靜了些。老蛇松開蘇朝晖,“明天再說吧。”

一夜過去。

這一夜,蘇朝晖以為自己會失眠,沒想到一沾枕頭就昏睡過去,醒來恍然不知身在何處。然而看見身邊的空空床鋪,他立馬擺脫餘睡的朦胧。如今樓裏,自己一個熟人都沒了。

“小亮。”篤篤兩聲悶響,巴吐爾敲開門,“章總叫你。”

蘇朝晖心一沉,連忙往樓下走。

側屋小門虛掩,裏面有一縷縷煙味散出,蘇朝晖看見那道門,想起死在裏面的興旺,心生惶恐。他慢慢走近,聽見屋裏有人交談,其中一人問,“小宇問了怎麽辦?”

另外一人答,“說跑了,沒找到。”

“他肯定不信。”

“不信最好。讓他自己去找。他一走我就省心了。”

“正好把他支走,好方法。”

聽到這,蘇朝晖的心懸了起來,他戰戰兢兢敲開門,“老,老總…”

章立文看了蘇朝晖一眼,面無表情地往煙缸裏吐了口痰,他看見蘇朝晖也煩,因為這肥肉挂在嘴邊兩個月都吃不進去。

蘇朝晖看了章立文一眼,他今天西裝革履,看着人模狗樣,走在街上橫豎是個公司高管。

屋內煙氣太重,他被煙味熏的直咳嗽。

“喝了!”章立文把茶杯砸在桌上,“吵死了,別他媽咳了!”

蘇朝晖把咳壓回嗓子眼裏,不敢接那杯茶。

“怎麽的?怕有毒?”章立文看着老蛇,故意瞪大眼睛,“他怕我下毒哦?!”

“哈哈哈!”兩人拍桌大笑,老蛇端過茶邊吹邊問,“那你講,我們要給你下毒,用什麽毒?”

“氰化鉀吧。”蘇朝晖低着頭答。

“他還真答了!哈哈哈!”兩人再次爆發出大笑,章立文把身子探向老蛇,“看,上過學的就是不一樣,知道自己要死,還知道自己怎麽死。”

他們笑的前仰後合,蘇朝晖吓得撲通跪在地上,“不要殺我!殺了我還要埋還要燒!不如像原先那樣把我賣了吧!”

“唷,還幫我們算帳。”章立文靠回椅背,盤着手上的核桃串,他沉吟了一會,“我問你,你多大年紀?”

蘇朝晖局促不安地磨挲着膝蓋,“我十五,月份大,跟外人說十六。”

“還真沒把咱當外人,”章立文盯着蘇朝晖,煙氣遮蔽了他的眼神,“你在想什麽滑頭呢?”

蘇朝晖打了個寒噤,“我沒有。”

“真是個人才,”看着蘇朝晖楚楚可憐的神情,老蛇禁笑了,“寶玉跑了你怎麽沒跑?其實你要跑,興許已經跑脫了。”

蘇朝晖咬咬嘴唇,他從小到大都沒指望靠別人,遇事就是自己悶頭想,推測各種可能性,如今回想起來,兩次逃跑失敗,都是是缺了點運氣。不過運氣是一種塞翁失馬的東西,兜兜轉轉總會回來。

“我跑個屁。”他眼一閉,嘆了口氣,“一輩子就為那麽點錢拼死拼活,我媽幹一個月活,沒我往地上一跪要的多。”

見他面色頹唐,章立文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你這話什麽意思?愛上這行了?”

蘇朝晖順着上一句的意思,“愛談不上,我家樓上兩個清華生,現在單位一個月也就給幾百塊錢,我真不知道,要飯的這麽有錢。”

“你怎麽小小年紀,一點朝氣都沒有?”老蛇不解地問,“家裏做什麽的?”

“賣鹵菜的,”蘇朝晖答,“我爸死的早,家裏沒有頂梁柱。我拼命讀書,就想以後考好大學,讓我媽過好點,不想她被人瞧不起。”他量安撫這兩人的心緒,将自己呈現出一種的軟弱形态。實際上他不想當老板,而想成為教授,工程師,戰地記者這些走在時代尖端的,受人尊敬的職業。他自小跟蘇玲圍着小菜攤打轉,看着蘇玲一個弱女子為了撐起一個家受了多少委屈,尊嚴和尊重是錢買不來的。

“讀什麽書啊,”老蛇道,“我小學都沒畢業,現在一個月掙一萬。”他也是貧農出身,聽見蘇朝晖道話也有些共鳴。打工潮興起的時候媒體還不發達,很多消息口口相傳,傳的城裏遍地是黃金,人人發家致富。老蛇跟着潮流來到城鎮,因為沒文化沒單位要。想在城裏吃上飯容易,但要闖出名堂很難,加上虛榮心作祟,就開始了撈偏門,正道和邪魔外道的區別就在于正道一開始難走,讓人産生畏難情緒,但是走着走着會忽然柳暗花明;邪魔外道一開始好走,給人一種垂手可得的假象,但走着走着發現群魔亂舞,想退又騎虎難下。

“考慮跟我們幹?”老蛇放下手裏的茶杯笑道,“讓章總給你也開一萬。”

“啧!”章立文邊聽邊發呆,聽到這裏回過神來,“你瞎說什麽玩意?”

老蛇挪了挪凳子,“開玩笑的,我就是好奇,這些書呆子,一年白給他二十萬,他還想不想受讀書的罪?”

面對這個問題,蘇朝晖想了半天。他是個務實求真的人,很多事必須要通過實地的操作,得出切實的經驗,才能下最後的結論。單憑一句話就将事物定性,在他認為是不嚴謹的;而那些看似顯而易見的答案,更是考試中用來迷惑心智的錯誤選項。于是他說,“那得拿到錢才能知道…”

聽到這答案,章立文陰沉很久的臉終于咧開了。他伸出手,像摸狗一樣摸蘇朝晖的頭,“小夥子,你好可愛,我看當個吉祥物挺好。坦白講,你這一個多月表現不錯,所以我們想介紹你去個地方,打打電話,一年能掙二十萬。”

“真的啊?”蘇朝晖地臉上閃過一絲期待,不是因為錢,而是因為電話。

“想打給你媽就打給你媽,想打給女朋友就打給女朋友,随便打。”老蛇補充道。

但凡打電話就能掙錢的,無非是詐騙推銷之類的,蘇朝晖不信他們的鬼話,知道自己去了拿好處的也是他們,他順着話說,“別說二十萬,兩萬我也去。”

老蛇指着窗外,給章立文丢去一根煙,對蘇朝晖道,“車在外面,自己去吧。”

出門的時候,蘇朝晖心不在焉,沒留神和那巴吐爾撞了滿懷,他來到院中,看見空地上停了輛桑塔納,旁邊站着個高大的男人,面相透着兇狠,他別無選擇,只能咬咬牙向車門走去。

“終于弄走了。”屋內的老蛇看着車子駛出鐵門,一臉正色地問章立文,“陳總那頭落實了?”

“人一到錢就落實。”章立文的語調裏透着惬意,“他要真能掙到錢,估計都舍不得走。”

“不可能的,”老蛇笑道,“那玩意能掙到錢,我把名字倒過來寫。”

章立文按滅煙頭,“財是英雄膽,金是男兒腰。”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