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魍魉
第20章 :魍魉
「雅言茶藝」位于鬧市區的天啓大道上。
這是一條長長的林蔭道,道路兩旁種着銀杏樹,秋意一濃,落葉紛飛,滿眼飄金,茶樓隐匿在這缤紛背後,頗有大隐隐于市的意味。
上午十點,茶樓前已停了四五輛豪車,同時,另一輛氣派的虎頭大奔也正緩緩而來。
侯鎮林還未下車,就已有兩人在路邊迎接,他們是八達運輸公司的老總,哥哥叫彭青雲,弟弟叫彭世傑,由于在家排行第四第五,所以道上人喊他們老四老五。這兩兄弟身高都過一米九,膀大腰圓,看着就不是善茬,也的确不是善茬,是幹車匪起家的。
有很長一段時間,摩托車是種兇器,而所謂車匪,最有代表性的是飛車黨。九十年代中期,摩托在珠港鋪開,珠港是打工仔的天堂,它表象生機煥發,內裏卻湧動着生猛嗜血的浪潮。小鎮青年來這裏,即便當個摩托車司機也是有面子的。但衆所周知,門檻越低的行業就越亂,要是監管再有疏漏,那就是蛇窩鼠窩。于是誕生了一幫“車匪路霸”,白天是友好的搭客佬,晚上就變成歌舞廳打手,賭場保镖,以及沿路搶劫的飛車黨。他們手段野蠻,遇見落單的路人就追上去搶。有人剛進城就被搶了包和證件,求助無門又找不到工作,也被迫加入其中。
最猖獗的時候,飛車黨作案都帶着剁肉刀,見到戴金手镯的就揮刀砍手。後經嚴打,飛車黨,車匪路霸這些詞逐漸消失,那這些人是回家男耕女織了嗎?當然不是,他們從未真的離去,而是改頭換面,做起了客運,旅游和二手車等行業。對于監管,他們除了把漏洞研究透之外,還在執行上立有兩套方針,一,毫不配合,二,過度配合,兩者加在一起則更有奇效。
那麽彭家兄弟就更體面了,開了運輸公司。曾經的都市悍匪,如今的民營企業代表,他們一邊為旅行社提供車輛,一邊在各個交通樞紐強行拉客、打壓同行。如今合作的旅行社是侯鎮林開在平州的旅游公司,簡稱平州商旅,平州是個旅游城市,地方小人也少,發展非常一般,靠着旅游業撐起半邊天。
侯鎮林這幾晚一直操心宋宇的下落,睡得不好,臉色更顯嚴峻。彭青雲知趣地緘默着,一前一後領路。弟弟彭世傑是第一次見侯鎮林本人,原以為他是個禿頂肥佬,沒想到是這樣白淨清瘦,個頭也不高,還帶點書生氣,好像自己一拳就能打死他,于是谄媚中帶了點調侃,“侯爺,您真要把公司關了?咱們現在可是春風得意馬蹄疾,正是撈錢好時候啊。”
“怎麽撈?你教教我?”侯鎮林眼裏寒光一閃,彭世傑頓時感到難以言表的震撼。
雅言茶藝共有三層,前兩層招待客人,裝修風格素淨,頗有古韻;三層是談生意的會議室,布置奢華,紅木架上遍布珍稀古董。侯鎮林偏愛淡雅,但知道那些土大款沒審美,跟他們打交道就得亮出身家,因此連茶杯把子都鑲成了金的。
會議室內,六方股東全部到齊,侯鎮林一進門,他們停下了竊竊私語,沉默而拘謹地起身迎接。
章立文原本躺在沙發上抽煙,一見人來,連忙過去接過侯鎮林手裏的外套和皮包,挂在一旁的衣架上。衣架後的一整面牆都挂着各式各樣的錦旗,有“煮沸三江水,香飄千萬家”,“優勝單位”,“服務周到,精益求精”,“先進集體”。
落座後,章立文将一個檔案袋推到主席位上,會議室內瞬間鴉雀無聲。
在坐的都是老油條,光是通過紙袋凸起的形狀,就能判斷出裏面裝的是槍。
氣氛逐漸凝結了起來。但帶槍不意味着見血,不帶槍也不意味着不見血。領導的威嚴正來自于無法被預判的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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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平州商旅緊急關停的原因,人人心裏都有一本明帳,如果侯鎮林真的追究,那今天這個會議室就能血流成河。
陶瓷茶壺裏的水沸騰了,侯鎮林将壺取下,将桌上的茶杯一一斟滿。
章立文分發着股東會分紅決議和注銷決議,上面的股東分別是:「東順餐飲」李東發;
「鼎閣酒店管理」的魏書培;
「平江酒店管理」的鄧彥;
「八達運輸」的彭青雲,彭世傑;
「海潮咨詢服務」錢勁濤。
“老總們,這數字都是經過會計事務所核實的,有什麽異議抓緊提,沒有異議就簽字吧。”章立文道。
在場的股東幾人都是集團裏合作多年的骨幹,而分紅上的數額又是那麽的璀璨,于是紛紛簽字,沒有人提出異議。
會場安靜的像考場,已經有“考生”在擦汗了。他是時任平江酒店管理有限公司老總的鄧彥。
上個月,他旗下的賓館連續發生兩起單身女子夜歸房間,險遭陌生男子拖拽進樓道和面包車內的事件。該事件被一名暗訪記者曝光,上了新聞。如今涉事男子雖被逮捕,但由于影響極其惡劣,上頭大力施壓,紀委領導紛紛前去調查,一時間攪得風起雲湧,商戶們叫苦不疊。
因此可以說公司關停他責任最大,所以一進場就非常緊張,知道自己兇多吉少,手都在抖,半天寫不出字。
“小鄧,你有什麽看法?”侯鎮林居高臨下地靠在沙發椅上,他一邊看着鄧彥,一邊拿起桌上的文件袋,在裏面摸了半天,摸出一截槍屁股。
鄧彥渾身一軟,差點滾到桌子底下。
“喲,拿錯了。”侯鎮林呵呵一笑,把槍塞回,從裏面掏出一支筆,“我這是新的,你用。”
鄧彥接過筆,一邊簽字一邊哆嗦,“侯,侯爺放心,我接到消息,強子沒有前科,他在裏頭一口咬定,是自己酒後亂性,跟咱們一點關系都沒…”
他話沒說完,嘭的一聲,一個陶瓷茶杯結結實實砸了過去,滾燙的開水潑了鄧彥一臉。毫無防備的鄧彥頓時跌到座椅下方,失聲痛呼,半邊臉起了一層駭人的血泡。
“臉都給你丢盡了!”侯鎮林勃然大怒。
鄧彥委頓在地上慘哼,而一旁的李東發也被殃及,臉上殘留着茶葉不敢擦,圓桌四周人人自危,無一人敢出頭,生怕引起老板的注意。
對面的彭家兄弟也心虛,那姑娘怎麽遭拖拽,怎麽被拉上車,他們也參與其中。彭青雲是刀尖上滾過的人,膽子稍微大點,見衆人噤若寒蟬,便試着緩和氣氛,“侯爺,我這些年也認真學習了法律法規的相關知識,我保證,強子進去之後一不會把老鄧供出來,二,就算他扛不住供出來,也沒有直接證據證明與公司有關。”
章立文扶起了鄧彥,接上了彭青雲的話頭,“哎呀,犯錯誤就是犯錯誤,不要再解釋了!侯爺說了多少次,合法合規!都忘幹淨了?”他擡起手,指着四周牆上的錦旗,“能不能想想公司的榮譽,想想侯爺的臉面?光天化日,衆目睽睽,你們的底線呢?你們專業的态度呢?”他話裏有話,實際上這貓膩中的油水,最終都會像百川歸海一樣,歸入彼此的年終分紅。
侯鎮林一邊品茶,一遍看章立文唱戲,知道他裝模作樣也不作聲,等他把自己想說的都說了,才站起來,直入正題道,“我安排一下。老四老五,你們先把公司停業整頓,我安排人送你們幾個涉事的出去躲一陣。但切記不要抛頭露面,不要參與任何經濟活動。等風頭過了我再跟你們接洽後面的工作。”
彭家兄弟感激涕零,“侯爺是我兄弟的再生父母,您放心,我們今晚就走,絕不添麻煩!”
“小鄧,”侯鎮林一開口,鄧彥就哆嗦。“你犯這麽大的錯誤,不能留在內地了,我讓立文給你辦了香江護照。我打了招呼,到了香江會有人關照你們。你拿了分紅,帶着老婆滾。”
鄧彥捂着燙傷的左臉,忙不疊騰出手接過章立文遞來的護照。他打開一看,撲通跪在地上,感激涕零,“侯爺,章總,你們對我恩重如山,我要是能回來,一定好好報答你們!”
侯鎮林冷哼一聲,又對接下來那三人道,“你們這次運氣好,但要搞好善後,該花的錢要花。記好了,新聞記者,受害者,目擊者,他們的家屬,強子的家屬。該做的工作,全部要面面俱到。錢一定要用在刀刃上。”
在座的李東發和錢勁濤鄭重地點頭,這類業務他倆最熟。而坐在最後的魏舒培摸了摸禿禿的腦門,小聲問,“侯爺,這個強子不能留啊。需不需要我安排人解決?”
此言一出,其他幾人也是一愣。侯鎮林思索片刻,卻搖搖頭,“算了,即便他招了,條子也沒證據。”
“他沒這個膽!他要是敢招,出來就得死!”錢勁濤眯着三角眼,把桌子拍的砰砰響,“誰不知道啊,除非判無期,可他這情況頂多判三年。但凡有點腦子,也該知道,如何權衡!”
“行了,”侯鎮林站起來,憊賴地揮了揮手,“感謝諸位百忙之中聽我講話。散會!”
股東們聽見散會二字,總算松了口氣。章立文站在門邊,恭敬地将幾人一一送出門外,回頭看見侯鎮林還坐在椅子上看手機,臉色依舊陰沉,于是趕緊收起僵硬的笑容,正要開口,卻聽侯鎮林聲音不大不小地問,“小宇還是沒消息?”
“還沒。”章立文答道,“我聯系了幾個交通系的熟人,還有老四老五的車隊,大夥都在找,八成是出省了。”
“出省了?小兔崽子,”侯鎮林愠怒地一砸手機,“你怎麽回事?!這麽久都找不到?”
章立文耷拉着眼皮,“是是是,您消消氣,我估計他是喜歡上哪個小姑娘了,沒準給您帶個閨女回來呢。”
“別跟我講廢話!”侯鎮林站起身來,拿着檔案袋就要離開,走到門口又想起什麽折返回來,撕了一張稿紙,寫了一個 BP 機號,一個手機號,又道,“我走這段時間,你聯絡我就打 BP 這個號。聯絡不上,你再打這個手機,這是左輪的另一個號碼,除了你我沒有人知道。”
章立文點點頭,“您這是要去哪裏?”
“我要跟你彙報?”
章立文急忙噤聲,點頭哈腰地将侯鎮林送出茶樓,送上了車,眼看着那輛六個 8 的車牌消失在林蔭大道深處才略微松了口氣。
這份輕松對他而言是暫時的,他知道侯鎮林性格多疑,一定還會動用更多的渠道去尋找宋宇的蹤跡。而找到之後,或許也是自己麻煩的開始。想到這,他感到了一絲忐忑,于是掏出手機,給陳國棟發了一條短信:國棟老弟,哥哥遇到一件棘手的事,需要你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