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焚雨

第24章 :焚雨

黑色的淩志行駛在田間的公墓邊。

遠處的山峰延綿起伏,波濤般湧向無邊無際的深藍天際。

午夜三點,雲層漸濃,電光蟄伏已久,逐漸按耐不住。

薄薄的雨霧覆上車窗,朝着同一方向滑落。

“小左,你看。”侯鎮林在後座,端詳着車窗上密密麻麻的水珠,“每一滴水珠,都倒映着一個世界,這麽多的水珠,像不像佛家說的三千世界?”

左輪打開雨刷,“你們知識分子講話,我不太能聽懂。”他搖下窗戶,将一個報紙包着的物體,扔向了荒墳邊的野狗。

“人死鬼上門,風雨最無情。”侯鎮林閉上眼,往後坐一靠。

車內的氣氛沉悶下去。

剛才的一幕幕重新在他腦海湧現。

這是距離角縣上百公裏外的一處村落。

北方的鄉村,家家戶戶都有存糧的地窖,在這個收獲的季節,地窖裏本該溢滿了糧食果蔬的清香,然而這座地窖裏,彌漫的卻是濃郁腐臭與血腥味。

一盞煤油燈放在地上,火光幽黯,又與周圍更濃厚的黑割裂開來。

侯鎮林的半張臉沉在燈影裏,眼神陰郁如水下巨蟒。

地上躺着個血肉模糊的男人。

“你們!你們不是公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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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手腳被鐵絲捆着,臉上的肥肉因恐懼而抖動。

“救命…”他想求救,聲音卻是氣若游絲,“俺有錢,俺家的錢都埋在後院,都給你們!”

侯鎮林再次點燃煤油燈,逆光使他更為冷酷。他居高臨下看着男人,從左輪手中拿過帶血的老虎鉗,蹲下身,在地上敲。

敲一下說一個字:“潘秀英,在哪?”

“真不曉得!”男人一說話,血就往外噴,“只有俺姐聯系俺,俺聯系不到她…”

左輪蹲在一旁,默默看着地上那幾個手機和 BP 機,他翻遍記錄,未能找到一條有用的線索。

閱後即焚,是這群人的必備素養。

這是侯鎮林的秘密行動,他來這裏,是為了完成答應過宋宇的事情,也就是找到當年将他拐走的掮客,江湖人稱潘姨的女人。不久前的晚上,左輪找到了潘秀英的下落,但是不巧,他剛打電話通知侯鎮林,宋宇卻已經裝病溜走。

“這麽好的練膽機會,”侯鎮林咬着後槽牙,一用力,又夾斷了男人的一根手指,“應該讓小宇來看看。”

他最近內憂外患,心情本來就不好,壓根沒存仁慈的心。然而這潘姨顯同樣老辣,她是一個有數十年從業經歷的老掮客,有着豐富的與公安系統鬥争的經驗,碰巧最近嚴打嚴查,她聽聞風聲後再次不知所蹤。

可憐她堂弟撞上了槍口。

經盤問得知,這一家幾十口有着明确的分工:有的負責拐,有的負責賣;有的賣男孩,有的賣女孩;有的負責 3 到 5 歲的,有的負責 10 到 18 歲的;此外包括接洽、推薦和業務協調,可以說是一支連結緊密的戰隊。

“審人真累,”當啷一聲,侯鎮林丢下老虎鉗,他揉揉肩膀站起身,提燈四處張望。

這地窖裏半顆菜葉子都沒有,一看就不是存糧的,侯鎮林舉着燈照着牆壁,看見上有一盞落灰的壁燈,顯然這裏也曾是通電的,于是順着線路的走向,手指一路往裏摸索。

左輪繼續盤問那男人,“你是什麽工種?”

男人疼得翻白眼,可又不敢不說,“我搬石頭,我用石頭換葉子,賺差價。”

這種人有套專屬暗語,哪怕坐在你身邊交易,你也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石頭指男孩,葉子是女孩。石頭換葉子的意思是:如果既生不出男孩,也買不起男孩,還迫切需要男孩繼承香火的家庭,該怎麽辦呢?掮客們想了個好辦法,用生下來的女孩去換男孩。生了女兒的,把女孩賣給掮客,掮客拐來男孩換給他們,再把女孩賣到別的地方,以此賺取差價。

“小左,把他拽過來。”

侯鎮林在地窖裏逛了一圈,回來了,手裏拿了根不知從哪弄來的銅絲,往牆上線路的位置一指。

左輪拎起男子肥胖的身軀在地上拖行,留下一串觸目驚心的血跡。

“知道你們團結,”侯鎮林走到男人身後,捏起他的半根小拇指,纏上銅絲,漫不經心,“我敬佩你這種專業的精神。如果我公司裏的人都能像你一樣專業,敬業,有責任心,我真的會很輕松。你們是家族企業,我也是做企業的,管理着幾百號人,管吃管住,管吃喝拉撒。可是他們呢?一個個吃裏扒外,欺上瞞下,真正為我做事的不到 10%。”

他扶起男人,心平氣和,“我的意思是,我非常需要你這樣忠誠的員工。來,再跟我說說,你姐去哪了?”

看過諜戰電影的都知道,手指通電是種殘忍的酷刑。男人痛怕交加,涕泗橫流,他哀嚎着,語帶哭腔,“息江!息江!俺姐上個月跟我說,要去息江!”

“沒血性。剛還誇你。”侯鎮林語氣冷若冰霜,他對左使了個眼色。左輪按下電源,男人像打挺的魚一樣痙攣抽搐起來。

侯鎮林視若無睹地擦擦手,撿起地上一件淺灰色的大衣,剛披上又脫掉,“诶你聞聞,我衣服上有血味兒沒?”

“有一點。”左輪直言。

侯鎮林遺憾地把大衣丢在地上,“我這大衣三千五。”他邊說邊順着臺階,往地窖外走,“今晚還要麻煩你跑長途。”

“應該的。”左輪跟在後面,拎起油燈,用火苗點了根煙,也不再看地上的男人。

兩人一前一後從地窖上來,回到了地面。

這是一間普通的鄉村民房。

室內幹淨整潔,有冰箱、彩電、洗衣機三大件,桌上的紙杯裏是沒喝完的茶,牆上的挂歷上是著名的女歌星,活力的笑容在白織燈下更為耀眼。

左輪上來之後,回身将地窖重新鎖好,他吹滅煤油燈放在桌上,似乎察覺了什麽,又彎下腰,撿起地上的半根帶血的小拇指,用報紙包起。

“把地擦擦。”侯鎮林在房間裏東看看,西瞧瞧,指着挂歷上的女星,“這女的叫什麽,張惠妹還是張惠姐?”

左輪看了一眼,“不認識。”他将桌上的紙杯扔掉,把火柴,撲克,茶壺全部擺回原位,蛛絲馬跡全部抹除,“走吧侯爺,此地不宜久留。”

“他說地裏埋着錢,你去挖挖,給你爸和你弟弟。”侯鎮林退出屋外,“我回車裏等你。”

左輪搖搖頭,“不用了,您給的已經足夠了。”說罷他拿起包,關上燈。門闩輕輕一響,室內重回黑暗。

側屋是一處豬圈,就在這二人路過的剎那,裏面沉睡的豬仔忽然撕心裂肺地嚎叫起來。

“你看看你,”侯鎮林談笑風生地搖搖手,“身上殺氣太重。”

左輪不置可否,打開車門,右手扶在門上,“的确,動物比人更敏感。”關上車門後,他再次警惕地回望那間屋子,裏面黑漆漆,靜悄悄,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

紅色的尾燈漸行漸遠,一雙在暗處盯着他們的眼,卻慢慢浮現。

小屋內,挂歷上的面孔忽然扭曲,緊接着,後面的牆壁凸了出來。

一個面色蠟黃,骨瘦嶙峋的小女孩從裏面鑽出,她衣衫破碎,步履蹒跚,邊跑邊咬開手上的繩索,與此同時,也能看見她脖頸和腳踝都有被束縛過的淤紫。

剛才她透過牆縫,看見兩個男人打掃完衛生,出了門,離開小院,才敢推開牆壁出來。

在侯鎮林和左輪來前,那個男人把她抱出地窖,藏在這面牆後。這是個專門藏人的地方,挂上挂歷就天衣無縫。

借着窗外的月光,女孩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到了煤油燈,這是她在地窖裏唯一的光。她點起燈拎在手裏,四處找水。

她太久沒喝水了,緊張與幹渴讓她喉嚨如火燒般疼痛。在廚房牛飲幾瓢之後,她掀開飯菜罩子,抱起一只豬肘狼吞虎咽。

窗外,冷風乍起,落葉旋轉翻飛,帶來不詳的訊息,松散的木質窗被吹的咔咔作響,緊接着悶雷滾滾。

女孩一驚,急忙往外跑,情急之下,腳踝鈎倒了地上的煤油燈。

火舍如閃電般蹿出,迅速點燃了廚房裏堆積的幹柴和枯草。

深夜的村落,燃起沖天的火光,半邊的天空霎時被染成了凄厲的紅。

“失火了!”

烈焰焚天,濃煙滾滾,熟睡中的人們很快驚醒,帶着鄉音的呼救聲傳遍村莊,叫喊與哭鬧層出不絕,牛羊與家禽的哀鳴夾雜其中。

黑壓壓的村民如飛蛾般往火光處聚攏,無人注意到那名幼女消失在山間小路。

不知過了多久,天空下起了雨,火雨交融的剎那,一切煙消雲散。

不知是雨澆滅了火,還是火熬幹了雨。

黎明将至時,是黑暗的深淵。

一場秋雨一場涼。

天色将明,細風碎雨,落木蕭蕭,漫天飛撒。

碩大的黑傘砰得一聲撐開,一雙蜥蜴般冷漠的眼自傘下探了出來。

章立文站在城港大酒樓門口,張望着不遠處的十字路口。

雨中的角縣更顯凄清,天剛亮,水霧彌漫,人煙渺渺,街燈不肯地熄滅,太陽不願交接,永遠如冥府般不分晝夜,陰寂苦寒。

“章總,陳國棟靠譜嗎?”老蛇從旋轉門裏出來,站在雨裏點了根煙,“不會就是來吃個飯吧。”

“他這個人比較講效率,不會做沒用的事。”章立文緊了緊呢子大衣,,“截至目前,我的估計都是對的,小宇最大的缺點就是好管閑事。老陳那邊進去容易出來難,這兩個麻煩事困在裏面,無論是死是活,都是神不知鬼不覺。”

“明白了,”老蛇點點頭,“您是一早看出小宇關心那個淮陵男孩,所以故意把他弄走,讓小宇去找,好把他支開。”

章立文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娘的,整天在背後串掇我,再不收拾他,侯鎮林就要收拾我了!”

“可小宇是跟左輪玩大的,一般人收拾不了他,”老蛇搓搓手,“要是他回去之後,跟侯爺報告,咱倆就沒活路了。”

章立文一攤手,“我當然知道,所以我們沒得選,夜長夢多,這次只能一步到位!”

片刻,一輛凱迪拉克駛過十字路口,往酒樓這邊來,章立文看見車牌,換上了笑臉。

“老弟,包廂已經訂好。”見陳國棟下車,章立文一邊為其撐傘,一邊與其握手,眼神卻不自覺地看着他身後。

那是一個其貌不揚的年輕男子,年紀不大,娃娃臉,穿着樸素的藍色運動服,蘑菇頭,頭發很厚,耷拉着腦袋,無精打采地躲在陳國棟後面。

“聽說這裏的早茶全國聞名,我帶小丁來蹭你的飯。”陳國棟笑着拉過男孩,跟着章立文往包廂裏走。

四人進了包廂,章立文邀請陳國棟上坐,并恭維道,“這位小兄弟是陳總的老鄉吧,一表人才!”

那人看了一眼章立文,裂開嘴笑笑,露出黝黑的槟榔牙。

“我去起菜。”老蛇對三人點點頭,退出包廂。

“老哥別介意,小丁是先天耳聾。”陳國棟指着自己的耳朵,“他叫丁火。他爸是看着我長大的。我們老家的商會有個規矩,凡是老鄉來找,不管條件怎樣,都要給安排工作,要求不高,先把路費掙回來就好。要是不給安排啊,還可以向商會投訴呢!”

章立文在路上的時候他就注意到,這個男孩狼顧鷹視,始終保持着狩獵般進攻的姿态和眼神,勾着脖子,不停掃視四周的路人,一看就不是只能掙路費的樣子。

“小事一樁,那小兄想謀個怎樣的職位?”他吸着煙,陪笑道。

陳國棟拍拍丁火,比了個大拇指,指向自己的頭頂。

丁火看懂他的指示,擡起手,從厚厚的頭發裏慢慢地抽出一根細長的鐵絲。

“嚯!身懷絕技!”章立文開玩笑道,“莫非想報考蜀府唐門派?”

陳國棟也哈哈笑了,示意丁火把鐵絲收回,又道,“哥哥見多識廣,你猜猜看。小丁以前的工作性質就比較特殊,每年只工作一個月,收入按美金結算,他家沒有祖業,沒有田地,更沒有知識分子,全憑自己踏實肯幹,現在已經蓋了第五棟房了。”

“喔喲,失敬失敬,年輕有為。”章立文趕緊與他碰了一杯,“我孤陋寡聞,沒聽過這樣的工作呀!該不會是電影裏的遠東特務吧?”

正在這時,老蛇推着餐車敲門進來。餐車上擺着一個盤子,蓋着紅布,陳國棟見了,走出去掀開,下面是是只剛被宰殺的小乳豬。

“小丁,”陳國棟指了指餐車上一排明晃晃的刀具,“給章總看看你的工作能力。”

丁火的眼睛自剛才就沒離開過這只死去的小豬,此時看見刀具,顯得更加興奮,他快步走到推車前,像孩子得到了心愛的玩具,一件一件地欣賞,挑選,最後選了一把三寸有餘的短刀。刀面瘦窄,閃着寒光。

他将刀握在手裏,比劃了幾下,繼而盯着死去的小乳豬,忽然眼神由明轉陰,以幾乎無法計算的速度,疾疾在豬肉上切割了幾下,動作順暢,如行雲流水,快的留下了殘影。

刀移開的瞬間,乳豬的骨肉嘩啦分離,變成了均等的小塊。

章立文臉色頓時凝固,他倒抽一口涼氣站起身來,只見丁火反手握住刀柄,手腕發力,刀尖直直穿透乳豬胸骨,捅進心房,在裏面攪動幾下之後,滋得一聲拔了出來。

如果這是個活人,此刻也連華佗都難救。

“好!”章立文邊鼓掌,邊膽寒。在他的職業生涯中,見過很多擅用冷兵器的人,然而這麽快的刀,他只見左輪使過。左輪是南洋受傷退伍的偵察兵,頂級兵種,擅長近戰格鬥并不奇怪。這小丁卻什麽來頭呢,看他用刀的手法,也是對肉體的關節、血管、肌肉紋理、神經結構都掌握的非常清晰,才能在短的時間內使骨肉分離。

他敬了陳國棟一杯,“弟弟,敢問小丁師從何處啊?”

“無門無派啦,自學成才。”陳國棟一飲而盡,頗為玩味地看着丁火,“他家以前開肉鋪的。”

“奇人,奇人啊!”老蛇也對丁火豎起大拇指,“原來這就是牛刀小試,庖丁解牛啊!”

受到表揚,丁火再次咧開嘴笑着,他抽出頭發裏鐵絲,橫在乳豬的脖子上,鋒利的鐵絲切開了乳豬的咽喉。

這一系列動作包含明殺,暗殺,一刀斃命,緩慢虐殺,碎屍滅跡,顯然是各方面都精通的專業殺手。

“小兄弟,我服你,”章立文摸摸頭上的冷汗,“哥哥敬你一杯!

陳國棟道,“哥哥記得給他弄份正式的合同,我好帶回家跟他爸爸交代。”

“當然啦,”章立文讓老蛇拿來皮包,抽出兩份合同,大筆一揮簽上字,“這是我名下的一家小公司,規模不大,但也是正規挂牌的。”

陳國棟接過合同,掃一眼落款和公章,沒問題,看來還是誠心合作的。一旁的章立文看透了他的心思,又伸出五根手指,“我按這行頂尖高手的市場價,五萬美金,弟弟看如何?”

“老哥擡愛,”陳國棟喝了口茶,對丁火比着手勢,“那我就把小丁托付給你了。”

“一切責任由我擔保。”章立文呵呵笑道,“不要看看小羊嗎?”

丁火看完陳國棟的比劃,指了指自己眉毛到顴骨的位置,又指了指豬仔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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