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水寒

第25章 :水寒

深夜的走廊空蕩蕩的,由于頂棚低矮而顯得壓抑,夜燈昏暗,微弱的光芒延伸向內,詭異又安靜。

長期處在這樣的環境裏,會感到難以名狀的不适。

洗漱間裏,傳出滴答的水聲。水池邊的桶裏接滿了漏水,已經溢了出來。

一個颀長的身影晃晃悠悠走了進去。

嘩啦一聲,宋宇一頭紮進冷水桶,借着蝕骨的涼意,平複着燥熱的神經。

渾濁的水下是另一個世界,宋宇睜開眼,看見了水底那個腫脹扭曲的老臉。

那是當年從潘秀英手裏買下自己的老漢。

長夜難逝。

鄉村初冬的早晨,冷風凄清,晨霧陰瞑。

晦藍的天空下,是大片大片的蓖麻田,夜枭的啼叫聲空靈如鬼,稻草人張開雙臂随風舞動,驅趕着周身的烏鴉與蝙蝠。

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在荒涼的土路上奮力奔跑,他骨瘦如柴,頭發長得蓋住了眼,膚色是長期不見光的青白,因此上面遍布的傷痕也更加明顯。

他終于逃出了這個噩夢般的地方。

忽然一陣刺耳的鳴笛響起,一輛小型貨車自身後呼嘯而來。

男孩驚恐地回頭,烈風乍起,吹開他額頭上的黑發,露出左臉從眼角到顴骨的大片血紅。

貨車急急轉彎,貼着他的身軀駛過,男孩受到驚吓,重心不穩,一跤摔出老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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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你媽的!投胎去吧!”他連滾帶爬站起身,指着車尾,破口大罵,同時腳心傳來劇痛,他低頭一看,竟是滿地的玻璃渣和鐵釘,估計是修車的撒的,好給自己攬生意。

不巧那車避過了自己,也避過了滿地鐵釘。

宋宇看着腳上的血,忽然嘿嘿地笑了。他拍拍土站起來,将腳包好,撿起地上的碎玻璃和鐵釘,然後鑽進路邊的蓖麻田裏。

他采了一兜蓖麻籽,坐在路邊,用磚頭砸碎磨爛,加了點粘膩的濕土,拿着木棍攪和着混在一起,把漿液抹在鐵釘和玻璃上。

趁着無明的天色,他折返回村裏,找到了那老漢住所,把蓖麻的玻璃鐵釘撒在他家門口。

老漢在炕上眯瞪,嘭得一聲,一塊石頭砸進他的窗戶,正中床頭将他砸醒。他一個哆嗦坐起來,聽見了屋外忽遠忽近的嘻笑聲。

那笑聲分明帶着童真,可此刻回蕩在這黑寂的屋內,竟是那麽的邪惡,妖異,凄厲,尖銳。

鄉下人很多不愛穿拖鞋,老漢拿着扁擔追了出來,當場被門口的碎玻璃紮傷了腳。

蓖麻號稱暗殺之王,幾粒劑量就能致死。此時那毒素已經順着傷口,自老漢的腳心擴散,又随着他劇烈的奔跑,飛速蔓延至全身。

老漢很快就感到呼吸困難,頭暈目眩,而宋宇瘦小靈活,他跑在前面,時快時慢,似在引誘,似在嬉鬧。

“身體健康!長命百歲!”宋宇拐進路邊細窄的塘埂裏,回頭挑釁,“斷子絕孫!”

老漢以前教他的吉祥話,加上這四個字,就變成了惡毒的詛咒。他怒火攻心,舉起扁擔,像往常一樣狠狠打去。他卻不知道,蓖麻的毒素已經爬上了他的心脈,啃噬着他的心房。他眼前一黑,腳軟脫力,跌進了旁邊的池塘裏。

冰冷的池水将他吞噬,他掙紮了幾下,再無聲息。

後來宋宇就喜歡把頭埋進冷水,體驗那種胸肺炸裂,極致森寒,絕望無助的瀕死感。每當想到那老漢死得這麽痛苦,他就覺得痛快淋漓。

今夜他出來透氣,并不是全因為燥熱,而是為了觀察盯梢自己的人。

為了觀察這裏守夜人的動态,宋宇這幾個晚上分別在相近的時間點起來解手。他注意到,這裏大約在夜裏 2 點到時候,看守的會熄燈,30 分鐘後,保潔會打開門去其他幾層打掃衛生。

如果自己在這時搞定盯梢人,再制住保潔,拿來鑰匙,那麽就有希望逃離。

宋宇擦擦臉,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裝作沒聽見。他早就察覺每次自己出來都會有不同的人盯梢,已知的是九妹,五哥和老楊。

今晚這個腳步略顯局促,在尾随距離的控制方面還不到位。宋宇來了玩心,他在侯鎮林身邊的時候就時常被盯,不僅對此非常敏銳,且琢磨出幾百種玩弄盯梢者的辦法。

于是他徑自往房間的方向走,到了門口卻沒有進去,而是繼續往前。

這個賓館的地形雖然不複雜,但也是和大部分賓館一樣彎彎繞繞,再加上所有房間的門都關着,夜又黑,燈又暗,很容易把人轉暈。

宋宇穿過幽暗的長廊,帶着那個腳步,在裏面繞圈,像當年戲耍老漢一樣,東奔西蹿,走走停停。

來到走廊的拐角處,轉過去就是飯堂,旁邊有個夾角,宋宇身子一晃,閃電般縮了進去。

透過微弱的夜燈,從他的視野看,牆上的影子猶猶豫豫,似乎也在糾結着要不要靠近。他縮在門邊,等那人影近在咫尺的時刻。

篤篤!

在這個落地聽針的夜晚,這人體叩擊牆面的聲音再清晰不過,有人在敲牆。

宋宇渾身一凜,當即反應過來。他湊上左耳,扶上牆面,輕聲,“老羅?”

“水…”那個微弱的聲音回應着宋宇的征詢,也唯有在這寂靜如死的時刻,才顯得那麽清晰。

宋宇正要再應,卻也見那道人影逐漸逼近,他對着牆道了一句,“別出聲,”緊接着朝影子霍地竄了出去。

他伸出手捂住那人的嘴,拖進飯堂。

“早覺得你有問題,”宋宇揪着阮文君的衣服,将她按倒在地,“交代吧,什麽來頭。”

阮文君眼神閃爍,“我看你轉來轉去,搖搖晃晃,以為你在夢游,我聽說要是把夢游的人喊醒,他會被吓死,所以在後面守着你。”

宋宇盯着她看了一會,哈哈笑道,“我瘾犯了,出來抽煙,白天一抽就有人管我要,我這可是黃鶴樓。”

“那你松開我,”阮文君推開宋宇,理理衣衫,“我剛聽到人聲,你說什麽了嗎……”

宋宇笑道,“你不是說我夢游嗎,我說夢話啊。”

“你…”阮文君一時語塞,“算了,我們走吧。”

從飯堂返回宿舍,需要繞上一圈,宋宇在後,阮文君在前,在路過安全通道的大門時,宋宇下意識看了一眼,果不其然,門外傳來叮叮當當的鑰匙聲,看來是保潔開始打掃衛生了。

他故意放慢腳步,只見那保潔穿着深藍色的工作服,拎着拖把和水桶從外面進來,手裏攥着一把鑰匙。

保潔也聽見了走廊上的腳步,随意朝裏看了一眼,眼神正好和宋宇對上。

就這一眼,宋宇情不自禁倒退半步,心髒驟然收緊,緊接着就是一陣耳鳴。

只要感到強烈的威脅與不安,這種莫名的不适就會出現。

“怎麽了?”阮文君扶着他,“你又低血糖?”

宋宇敲敲頭,看她一眼,卻道,“我藥吃完了,你給我找點止疼藥。”

這保潔其貌不揚,矮個子,蘑菇頭,用眼睛去看,他非常普通。然而宋宇對危險的氣息非常敏感,他一閉眼就能感到撲面而來的殺氣。

阮文君看宋宇滿臉冷汗,的确不像僞裝,于是去五哥房間給他找藥。

蘇朝晖也醒了。

他根本睡不着,滿腦子都是那個自稱派出所民警的纂姓男人,直覺告訴自己,他沒有撒謊。可每個派出所都有自己的轄區,他在角縣,自己在光明,且還沒給他具體地址,他能找到自己所在的位置嗎?

門外傳來腳步聲,或許是有人回來了,蘇朝晖閉眼裝睡,沒過多久,頭上結結實實被打了一巴掌,他吃痛睜眼,看見宋宇扒在自己床前。

“打我幹嘛?”蘇朝晖假裝如夢初醒。

宋宇聲音虛浮,“白天你給誰打電話?”

“我遠房親戚,九妹讓我搞推銷…”蘇朝晖道。

宋宇打斷他,“行了,別拿我當傻子。我問你,我要是能幫你逃出去,你怎麽報答我?”

蘇朝晖想過這個問題,常理來講當然報警,就算自己不報警,蘇玲早就報了。

“口說無憑,問也白問,”宋宇往外看了一眼,小聲道,“你這幾天睡淺點,保潔夜裏兩點半帶鑰匙來打掃衛生,到時候你先出去吊着盯梢的,我把他放倒,再搞定保潔,你拿鑰匙走人。”

這安排略顯倉促,蘇朝晖性格保守,還想與他商讨一些細節,這時門外傳來腳步聲,一個女人的影子往這邊過來,二人各自裝睡。

九妹每晚都會不定時查房,她挨個房間看了一眼,見阮文君不在房間,神情疑惑起來。

聽見腳步聲逐漸遠去,蘇朝晖從被子裏探出頭,小聲:“宋宇”。

宋宇甕聲甕氣:“叫爺爺。”

“寶玉說你不是侯爺親生的?你親爸媽呢?”蘇朝晖問。見底下沒聲音,他又道,“我沒別的意思,咱們白天總被跟着,說不了話,我睡不着,随便聊聊。”

五哥的房間位于走廊出口的對面側邊,此時他的房間裏,傳出了不雅的喘息。

阮文君沒想到,自己助人為樂拿個止疼藥,還要付出了額外的交易。

中場休息,五哥掏出一瓶藥,吃了兩顆再戰,最後還是體力不支轟然癱倒在床鋪上。

大戰結束。

阮文君一邊穿衣服,一邊吞吞吐吐,“哥,我什麽時候能升職,我在那邊兩年了,好不容易調過來,我不想再回去了。”

五哥喘了半天,從被窩裏摸到一根黃鶴樓點燃,“你什麽業務都沒做成,我怎麽提你?”

“你不是說我只要幫你跟進和盯梢就行了嗎?”阮文君指着對方,“我聽你說不做業務,才願意借調過來的,你不能變卦啊。”

五哥拍開她的手,“那你回去。我也沒逼你借調。”

“你…你不能這樣對我啊,”阮文君咬着嘴唇,眼裏淚光閃動,“現在那邊公司裏,好幾個都是我拉去的同鄉,他們在那裏做不出業績,又走不掉,他們家人肯定都恨我。老家的人都知道,那幾個同鄉跟我在一起,我回家就露餡,我還能去哪?我要一輩子困在這裏面嗎?”

她邊說邊哭,五哥看了語氣也有所緩和,他吐了口煙,“放心,等小亮和家駒兩人各拉一個下線,我就提你做業務組長。”

阮文君面有難色,“他們好像都對我無動于衷。”

“那是你工作做的還不到位,”五哥捏捏她的臉,“在你面前,有幾個男人管得住自己。”

“那說好了,”阮文君摟住五哥的脖子,嬌嗔,“你再騙我,我就殺了你,然後自殺。”

呲啦一聲,五哥把煙頭按滅,“我願意跟你一起死,你不知道我多愛你。”

九妹路過五哥卧室的時候,聽見裏面激烈的戰況,頓時醋意飙的比血壓還高,因為五哥跟阮文君說的話,曾原封不動給自己說過。

滴滴!牆上的鬧鐘傳來報時,三點了。

保潔員拎着拖把和水桶,自走廊深處返回。

“诶?”九妹打量着這個臉生男孩,“你叫什麽?好像沒見過你。”

那人笑了笑,露出黑色的牙齒,生澀而怪異。他指着自己的耳朵搖頭,在她手上寫:丁火。

“哦!”九妹啞然失笑,“陳總的親戚啊,之前五哥說換了保潔,原來是你。”她拍拍他的肩膀,回自己房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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