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冥冥

第28章 :冥冥

世上很多過錯與錯過,都誕生于人的一念,如果蘇朝晖沒有一時興起去看五哥的筆記,他或許就能獲得一個打電話的機會。

但他稍晚了一步,将這個機會讓給了宋宇,倒也說不上是好是糟。

就在他聆聽九妹與五哥争吵的同時,小會堂裏卻傳出老楊的陣陣笑聲。

此時他們掩着門,分抽一根煙。這是宋宇的最後一根煙,天知道它是多麽的美味而可貴。

午飯後,老楊就拉着宋宇打牌,除了跟進任務之外,也的确是喜歡和宋宇打交道,與這裏的大部分人的警惕相比,宋宇要松弛很多,這讓他更像一個鮮活的人。

實際上,人長期處在一個封閉的,情感與飲食都極度匮乏的環境中,內心的諸多渴求會被逐漸放大,對食物的渴求,對愛的渴求,對欲望的渴求,甚至對信仰和偶像的渴求。因此那些晨會上歇斯底裏的吶喊,實則是過度壓抑之後悲怆的宣洩,若在吶喊同時加以懷疑,更會讓身心的負荷全面超載,人在其中卻難以自知。

“那你後來怎麽躲呢?”老楊吸了口煙,陶醉在煙草于肺中萦繞的充實裏,他接着上面的話題,“剛才你說你欠了別人五十萬。”

宋宇回着煙籠,看着老楊腰間那串鑰匙,“你天天挂這麽多鑰匙在身上,累不累?”他一邊說,一邊伸手去摸。

“工作嘛。不累。”老楊從他手裏拿過煙,接着吸,邊吸邊問,“你欠那麽多錢,他們不能放過你吧?”

其實宋宇所說的也不過是在侯鎮林那聽來的瑣事,他也知道,明裏跟進自己的是老楊,暗裏是這個以新人自稱的阮文君,他們無論扯多遠,最終都會回到讓自己拉人的任務上面,但他不能表現出任何不服從,通過這幾天和老楊套近乎,他終于知道那串鑰匙裏,哪幾把是開出口消防門的了。

這些人長期困在這裏,其實無聊透頂,好容易遇到解悶的樂子,不能放過,于是他用一種戲谑的語氣繼續聊道,“當然不能!”

自從宋宇見老楊的第一眼,就知道他是個賭徒,如今看了他稀爛的牌技,更确定他還欠了不少錢,甚至留在這也是躲債的。他記得在章立文的手下,就有不少這樣的人,他用人喜歡用屁股不幹淨的,比較好拿捏。

嗜賭的人,和嗜煙酒的人一樣挂相,他們沒有電影裏的賭神那麽神采飛揚,由于長期混跡賭桌,更是窮困潦倒,但他們同時也有種奇怪的信念,就是下一把會贏,他們的生活是一張由謊言織成的網,不是在欺騙別人,就是在欺騙自己。牌桌上,他們要隐藏心思,算計他人;在家中,他們要借錢騙錢,要欺瞞親朋好友;在社會上,他們要提防債主,要東躲西藏。久而久之,這種躲閃和惶恐就刻在了臉上,他們的眼皮都是壓着的,臉是繃着的,神态是閃爍的,如果再配上牙齒稀疏,手掌柴瘦,那就八九不離十了。

“逃命嘛,要掌握技巧。”宋宇說,“躲債也是,這年頭有三種地方,最好躲。”

老楊伸直了脖子,“哪三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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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是要證明自己的猜測,宋宇故意賣着關子,漫不經心,“和平飯店。”

“騙人,這世上哪有和平飯店?”老楊急迫地問,“到底是哪?”

“哎呀,夜總會嘛。”宋宇道,“到那裏當服務員,好躲,又好掙路費。那地方上到煤老板,企業家,下到勞改完的小流氓,什麽人都有,追債的搞不清會得罪什麽人,哪怕到了門口,也不會真進去鬧。缺點也有,地方太小人員集中,只能短期躲。”

老楊點頭稱是,“那長期呢?”

“老楊,”阮文君出了一張牌,“你是不是攤上事了?”

老楊皺起眉頭,擺擺手,“多嘴!我只是好奇,好奇而已!不說了!”

“長期往邊境走,”宋宇跟了阮文君的牌,若無其事道,“邊境三不管,條子查不到。弄個假死,買個火化證明,最後登報注銷身份。缺點就是代價太大,要改名換姓。”

老楊聽完又問,“第三呢?”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宋宇接着說,“躲賭場裏。開賭場的黑白通吃,賭場裏的保安也不是一般人,都是訓練過的,什麽場面都見過,誰進去搜人鬧事,都是自讨苦吃。”

老楊沒作聲,默默記在心中。其實他老家是新農村改革的發源地,實行大包幹,也就是說如果本本份份,維持日常基本不成問題。偏偏他沉迷賭博,把鄰裏鄉親都借遍了,後來又去借了高利貸,至今未還。

“你同屋那個小亮,最近業績好像不錯。”他切回正題道。

“是啊,”阮文君接腔道,“你看着挺能說的,怎麽還沒小亮能來事?”

宋宇轉了轉眼珠,放下手裏的牌,“我去打個電話,你們誰跟我一起?”

有些城市的夜晚,注定比白天更美麗。

清溪就是這樣,當白晝奔忙的腳步和喧嚣褪去,晚上就是它最美的時候,秀雅的街道燈火璀璨,運河上有川流的游船,河道兩岸楊柳依依,清幽的小風飄然蕩滌。

漢唐大酒店臨江而建,有近百年的歷史。解放前,它是當地有名的商會俱樂部,如今是頂級江景賓館。

一輛淩志 400 停在酒店正門口,身着筆挺制服,帶着雪白手套的門僮打開駕駛座的門。

他恭敬地說了聲晚上好,從左輪的手裏接過車鑰匙,往地下車庫開去。

左輪匆忙挂掉手機,一邊換着電話卡,一邊快步走進玻璃旋轉門。

每次外出辦事,他都會帶兩部手機,一部日常用,一部是侯鎮林的私人專用,後來宋宇為了聯絡他,又給弄了一張卡,有時左輪辦完事後,會換上這只有彼此知道的電話卡。

頂樓的總統套房內,侯鎮林放下手裏的文件。

文件擡頭是華詠集團,也就是他擔任董事長的公司,此時他頗為心煩,于是摘下眼鏡,按着太陽穴,靠在躺椅上休息。

不久前,他與左輪追蹤着潘秀英的蹤跡來到這裏,做短暫的停留。

他閉着眼睛,聽着電視裏播着國際新聞:

“99 巴黎文化周,是我國建國以來首次在歐洲舉辦的大型文化交流活動,該活動致力于向世界各地展示中華民族五千年文明的薪火,也包括改革開放後,新中國在科技、文化和教育領域取得的優秀成果。”

聽完這條,他睜開眼按了下遙控器,切換到“請您欣賞”頻道:畫面中是碧海藍天,粼粼波光,海鷗啼鳴,千帆競發;那是他向往的南半球,一個世外桃源,一個渴望而不可求的遙遠故鄉,燦爛的陽光照亮寒冷的心,海浪撫慰沉重的靈魂,還有随處可見成群結隊的牛羊,擡手可摘的日月星辰…還有夕陽下那個長裙漫飛的美麗倩影。

看看窗外,這座城市分明也是萬家燈火,燦若繁星,可為何在自己的眼中卻是那麽的冰冷荒涼?

想到這,他拿出手機,撥了溫代代的電話:

女孩的聲音永遠帶着天真而溫柔的笑意,“想我啦?”

侯鎮林也笑,“你在幹嘛?”

“看電視。”

“這麽巧,我也是。”侯鎮林抿嘴壓抑着喜悅,他沉默了一會,看着電視上的風景,“你喜歡昆士蘭還是惠靈頓?等這陣子忙完,我帶你去轉轉,看看房子。”

“我不選,”溫代代說,“我都要去,反正跟你在一起就行。”

左輪進屋看見侯鎮林臉上的笑容時,心中百味雜陳,他跟在侯鎮林身邊多年,見他笑的次數一只手都能數過來。

“我敲門您沒應,我就進來了。”他道。這是侯鎮林給他的特權,可以自由出入老板的房間,也是對一名保镖最高級別的信任與認可。

侯鎮林朝他點點頭,對着電話簡略說了幾句,匆匆挂斷。

他喝了口咖啡,坐到桌前,将一摞的材料遞給左輪,“下半年開始,讓章立文每周給我一份房産業的市值變化,港股也要,再把老四找回來,盯着他。”

左輪用慣有的沉默代替回答,随即展開手裏的筆記本,“潘秀英的的反偵查意識很強,一路留下的線索不多,我托了人,也才打聽到這些。”

侯鎮林看着筆記,思索道,“外來人口,暫住人口和戶籍人口都找關系核實了嗎?”

“核實了,”左輪點頭道,“甚至都沒有證據能直接證明此人存在。”

侯鎮林叮囑,“把你的手機和傳呼都關了,繼續從她身邊的關系入手。”

在左輪按下關機鍵的剎那,錯過了宋宇的電話。

“哎喲,挂我電話。”宋宇對老楊陪了個笑臉,“我這個表哥比較忙。”

原本老楊看宋宇胸有成竹,以為他起碼能聯系上一個人,沒想到對方連說話的機會都不給,心中有些失望。

雖然失望,但不能表現出來,“任何事情都不是一帆風順的。”

“我換一個人打。”宋宇卻道,“老家村裏的大姐。”

老楊不疑有他,就點點頭,按下免提。

在此之前,興旺給過宋宇賀笑梅的電話,宋宇一直不敢打,此時卻像靈光一閃,又像是忍無可忍,權且當是聽聽這個聲音,緩解一絲好奇心。

得到老楊的首肯後,他将心一橫,把那個背到滾瓜爛熟的電話按了下去。

電話裏傳來街邊飯館特有的碗筷交擊的叮當聲,這讓接電話的人也不得不提高嗓門:“喂?興裕飯店!訂餐嗎?”

宋宇自認生平伶牙俐齒,哪怕是赤手空拳,被機槍怼上臉,也能對敵人照罵不誤。

然而這一秒,他聽見這個聲音,竟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字。

雖然看不見對方的臉,他卻深信這就是自己要找的人,這就是他的生母,他連臉都記不得的生母。對于一個三歲就被拐走的孩子而言,這個聲音有多熟悉,就有多陌生,有多親近,就有多遙遠。而此時的自己,面對這個響在耳畔的聲音,有多激動,就有多麻木。

親人的感覺是什麽?家的感覺是什麽?她還記得我嗎?我以前叫什麽名字?我怎麽介紹自己?他一無所知,他無法形容此刻的感受,困惑,懷疑,喜悅,悲痛,焦急,釋然,無奈,忍耐,恐懼,憤怒…短短幾秒,他搜尋了腦海中所知的一切的與人有關情感,只覺得從未如現在這般感到徹骨而極盡的匮乏,人類文明如此偉大,卻找不出一種感情或語言,能在此間作為最完美的釋放。

“喂?”對方又喊了一聲。

宋宇恍惚半晌,終于回過神來,他機械地張口出聲,道,“是,是我啊。”

“你是誰呀?”對方遲疑了一下,問,“你找誰呢?”

宋宇嘆了口氣,“我不找誰,我就找你。”

對方嗯了一聲,“那你說啊。”

“你…”宋宇支吾了半天,磕磕巴巴,直到老楊在旁邊暗示着催促,才勉強開口問,“那你,你現在在幹嘛啊?”

不知為何,電話那頭的人忽然沉默了。

接下來,屋內只能聽見嘈雜的人聲,鍋碗瓢盆的撞擊聲,以及時快時慢,若有似無的呼吸聲。

兩人聽着電話,僵持着,不到一分鐘,卻又像過了一百年,誰都沒開口,誰都沒有挂電話。

“我在上班。”良久,她說。

宋宇哦了一聲,頹然垂下頭,“那,那,你忙吧…”他不再說別的,等着對方挂斷。

沒想到,對方不僅沒有挂,還說了一句話。這句話後,宋宇像被電打了一樣,伸手砸在在免提上,粗暴地阻斷了後面的所有可能。

老楊目瞪口呆,房間陷入窒息般的死寂。

她說的是:“你怎麽講話有鼻音啊?你是不是感冒了?發燒了嗎?”

“我打錯了。”宋宇深吸一口氣,起身出門,留下老楊獨自在屋內,一頭霧水。

情人?親戚?朋友?

都不像。

聽二人說話的語氣,猜不出他們究竟是何關系,既不像素未謀面的生人,也不像久別重逢的故人。

蘇朝晖路過門口的時候,撞見兩眼血紅,臉色慘白,神色狠戾的宋宇從裏面出來,他頗為震撼,因為上一次見宋宇這般神情,還是興旺去世的時候。

一股不安的感覺湧上心頭。

午後的飯館裏,煙味和菜味混在一起,食客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邊喝茶剔牙,邊聊天解乏。

賀笑梅是這裏的服務員,通常在這個時間點,她都會忙的頭昏眼花,腳不沾地,經常有訂餐電話她都顧不上接。

剛才那通電話響起的剎那,她的心中也一并響起另一個聲音:這通電話一定要接,哪怕下一秒天塌了,也要接。

“服務員!結賬!”

放下電話後,她像一尊石像那樣凝固在前臺,耳朵與外界好像隔了一層膜,好像能聽見,卻又聽不真切。

她多希望那只是尋常的推銷電話,可她知道不是。

即使聲音完全變了,但某種血液裏的東西永遠都不會變。

他真的還活着。

賀笑梅虛脫一般趴在桌頭。

“媽媽,叔叔叫你結賬。”穿花裙子的幼女拉住她的衣角。

那是興旺帶進墳墓的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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