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雪泥

第30章 :雪泥

蘇朝晖沉默地躺在床鋪上,心中充斥着難以言表的情感。

窗外的月光從窗戶的縫隙漏進來,斑駁地照在他消瘦的臉上,一半憂郁,一半陰暗。

已經是後半夜了,他絲毫不困,因為一閉眼,雪亮的刀光就會浮現。他心懷恐懼地揣測着,如果時間倒回前半夜,自己會不會做出截然相反的決定,又會帶來怎樣的結果。

倘若一個人兒時的記憶只有恐懼和悲傷,那他多麽可憐。在蘇朝晖短短十幾年的人生中,已經近距離接觸過兩次意外的死亡,一次是剛記事的時候,看着父親死于血泊中,第二次是不久前的興旺,片刻前一起吃飯的人,轉眼就成了槍下魂。

正在這時,宿舍的房門也被推開,走廊上的談話聲,腳步聲和張羅聲更清晰地傳來,由遠及近,有男有女,其間夾雜着不大不小的一句,“你睡了嗎?”

“沒有。”蘇朝晖翻身跳下床鋪,直直地看着站在門口的九妹,“姐,我有事要跟你說。”

新馬賓館的雜物間是套間,外層放的是雜物,進去還有一個裏間,那裏沒有窗戶,常年不見陽光,陰森昏暗,四面牆壁都堆滿了又高又厚的紙箱,把不算狹窄的房間擠的不到 10 平米。

宋宇靠在一處拐角邊,意識一會清醒,一會迷糊。被刺的傷口已經包紮好,絲絲縷縷的痛還在一股股往上湧,接二連三沖擊着他的大腦。

他渾身都被汗水浸透,忍着疼,單手撐起身軀,将眼睛睜開一條縫。

黑洞洞四周的壘着高高的紙箱,有些紙箱上蓋着白布,黑白分明,鬼影忡忡,随着氣流湧動,起起伏伏。

啊!他失聲驚呼,卻因為太過恐懼而發不出完整的聲音。

這種窄小而無聲的黑暗環境是他一生的恐懼之源,他用盡全力起身撞門,擡手卻一巴掌拍在棉花上,門上被裝了棉墊,隔音又防撞,他一下一下拍在棉墊上,手上殘餘的血跡在上面印出一個一個暗紅的血印。這柔軟無聲的觸感讓他更加絕望,他不知道拍了多少下,直到呼吸凝滞,冷汗如瀑布般往下流淌,大腦由一開始的緊張轉為空白,只剩雙手不聽使喚地在門上撕扯。

剛被拐到鄉下時,關他的牛棚也這麽大。那夜又黑又潮,他邊哭邊鬧,看見黑暗中有一頭水牛緩緩站起,茶杯大的眼睛盯着自己,碩大的牛頭靠近自己,牛眼上的褶皺清晰可見,尖銳的牛角蠢蠢欲動,繼而發出一聲沉悶的低鳴。那時宋宇只有三歲,矮小瘦弱,他第一次看見牛,吓得渾身僵直,大腦一片空白。

人記憶是複雜的,有些人記聲畫,有人記的是氣味,有人的記憶分黑白和彩色,還有人記的是一種感覺。

宋宇五歲之前的記憶非常模糊,除了畫面,更多的是感覺。他不記得在棚裏關了多長時間,就記得每天睜眼看不見人,聽不見人聲,除了一頭牛,就是草堆裏的跳蚤爬蟲;他一開始大哭大鬧,可回應自己的,只有冰冷的牆,後來鬧累了,就躺着不動,從白天到黑夜,躺到又冷又餓,躺到難熬,恐懼,焦灼,就又開始鬧,但是回應自己的,就又是冰冷的牆。再躺,再餓,再哭鬧,回應的還是冰冷的牆,如此循環往複,不知盡頭在何處,那種極致的孤獨與恐懼,就把人逼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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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被人類遺忘在未知的空間,他在其中,死不了,也無路可逃。

這是一種刻骨銘心的煎熬,是世界上最殘酷的刑罰。

要死了,要死了!要憋死了!宋宇靠着門,痛苦地捂着心狂跳不止的心髒,驚恐發作令他喘不上氣,好像肺要炸開一樣,然而僅存的理智讓他又不肯再去讨饒。

為了緩解這種難受,他只好以毒攻毒,側身挪到紙箱邊,一下下往上猛撞,撞一下罵一句:老天爺…老子平時除了吃喝嫖賭偷…沒他媽幹過傷天害理的事啊!你要整我,也他媽整夠了吧?你他媽給個痛快吧!你他媽讓我死吧!你打雷吧!你劈死我吧!你操死我吧!

一聲悶響,他撞到了一塊微涼而粗糙的柔軟物體上。

“小夥子…別撞了。”

這聲音沙啞而虛弱,宋宇聽到之後身形一滞,他稍微茫然了片刻,繼而錯愕地擡起頭——

撞破的額頭流出鮮血,模糊了雙眼,但透過黑暗,他還是能看見這人帶着一副眼鏡。

老羅?宋宇哆哆嗦嗦,胡亂地抹着臉上的血,心想,是我死了還是他死了?

一念及此,他直往後縮,喉嚨裏發出一串破碎沙啞的聲音:“你他媽不會是閻王派來帶我走的吧?!”

辦公室裏,九妹掩上門,拿着把塑料紙扇一直扇,她額頭上汗津津的,顯然也是驚魂未定。

前半夜,她與五哥将丁火送上前往診所的出租車,一道前往的還有老楊與阮文君。原本她也想一同去,五哥卻以賓館需要留個領導為由,沒讓她陪。

事實上,這裏并不是首次發生員工的肢體沖突,以往基本是雷聲大雨點小,動動拳頭,發生些口角争執。她也知道,這裏的人整日進行着高強度培訓,吃的卻只有饅頭配土豆,即便是想動粗也沒有力氣,非常好制伏。他們就像被圈養的小羊,溫順聽話,任人宰割,給口飯就跪下感恩。

誰承想今晚自己值班,卻直接見了血,而其中一人還是老板的親戚。她不想擔這個責任,也擔不起這個責任,只想裝糊塗置身事外。丁火與陳國棟的關系擺在這,哪怕他随身帶了炮彈,自己又能如何?去審問他嗎?去找陳國棟說理嗎?

“姐,”蘇朝晖看九妹眼神僵直,一言不發,直截了當道,“我有事要彙報。”

九妹被這一語驚醒,還來不及接話,就聽蘇朝晖道,“那個清潔工心術不正,上夜班還帶刀!”

“噓!”九妹臉色刷白,一手捂住蘇朝晖的嘴,一手豎在自己唇邊,她警覺地往外看看,然後到走廊上,對管事的老員工道,“你們回到各自的宿舍管好紀律,不要風言風語,一切等我們通報。”

眼見幾人有所猶豫,九妹臉色一冷,“幹什麽?我說話不算?趕緊!”

蘇朝晖聽的一清二楚,也猜測九妹對丁火的真正動機并不知情,此時的隐患在于,如果丁火與五哥在路上拍板,要滅自己的口,那就徹底萬劫不複了。

“我親眼看見的,”他看九妹回來,接着道,“當時我起來上廁所,聽見後面有動靜,我進去一看,他拿着刀要砍家駒。”

“別亂講!”九妹指着蘇朝晖,神色嚴厲,“你知道小丁是誰嗎?他是陳總親戚!你得罪了他,後果自負!”她拍着桌子,聲音卻壓低了。

蘇朝晖連連搖頭,“我沒亂講,姐,你想想,我們的行李都上繳了,家駒怎麽會有刀呢?我估計是他前幾天戲弄了小丁,被記仇了。我在報紙上看過,這類人的自尊心很強,忌諱被揭短,您也在場的,您不記得了嗎?”

九妹看着蘇朝晖神色驚惶,語速飛快而聲音發抖,以為他是吓到了,便拍拍他安撫道,“小亮,你冷靜點。”

“我不能冷靜!”蘇朝晖這一聲帶了哭腔,“姐!剛才你說後果自負?什麽後果?”他上前兩步,抓住九妹的手,“別吓我啊姐!他是陳總親戚,我不是啊,我就是個小老百姓,來這就想掙點錢,回家孝敬父母,我不想有事啊!我現在舉報了他,他會不會記恨我啊?”

蘇朝晖說完蹲在地上,雙手捂住臉,肩膀不受控制地聳動着,過了片刻又擡起頭,“姐!您說我怎麽辦?”他太久沒吃飽飯了,臉頰十分消瘦,顯得眼睛更大了,裏面滿是驚恐。

九妹看他如此形貌,有些震撼,印象中他舉止文靜,低眉順眼,連笑都沒怎麽笑過,頭一次見他這樣崩潰,不禁有些同情。想自己剛來這裏的時候,面對暗無天日的閣樓和瘋狂緊張的氛圍,也幾度崩潰,和他現在的樣子如出一轍,那時自己還蒙在鼓裏,對這的一切欺騙都不為所知,心中還有一線希望。

如今自己成了徹底的知情者,卻更加理解蘇朝晖的痛苦與無助。更可怕的是,蘇朝晖的恐懼還有幸能被自己看見,他是冰山一角,而這裏剩下員工們,他們的焦灼無奈如何安放?如果他們知道這一切都是騙局,結局又會怎樣?

“你怕什麽,你又沒得罪小丁。”九妹按壓着脹痛的額頭,“行了,你的彙報我了解了,我會酌情跟五哥商量的,不提你。你回去睡吧。”

蘇朝晖哪裏肯走,他一彎腰跪在地上,央求道,“姐,我知道你關心我,我從小就膽小,我連殺雞都不敢看,跟您說實話吧,是我媽讓我出來幹的銷售的,說我軟弱無能,讓我鍛煉,讓我闖蕩,所以我才到這裏來的。”說到蘇玲,他悲從中來,頓時潸然淚下,“姐,要不你把我辭了吧,我想回家,我想我媽,我害怕,我不想死……”

“什麽死不死的,沒這麽嚴重!”九妹眼睜睜看着蘇朝晖哭濕了一張草紙,又給他遞去一張,手裏一沓草紙都快被蘇朝晖哭完了,她第一次見到這麽能哭的男孩,哭的還這麽動情,牽動人心,讓她也心酸無比,想起很多傷心事。

蘇朝晖的哭泣裏六分真四分假,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僞裝,但眼淚依舊忍不住,這裏面包含了委屈,恐懼,痛苦,兩難,還有試探,引誘,發洩,博同情,百種滋味,催心斷腸。哭到最後,他渾身虛脫,只能斷斷續續地無力抽噎,“我說的都是真的…為什麽…為什麽不相信我,您為什麽不相信我啊…”

“我沒不信你啊…”如今輪到九妹尴尬了,她蹲下來扶起蘇朝晖,嘆了口氣,“我要是有兒子,也跟你差不多大了,這樣吧,你今晚要是害怕,就睡我房間吧。”說完她站起身,從牆壁上的衣櫃裏翻找,“這件事,你不要再傳揚出去,我也當你沒說過,你踏踏實實工作。”她翻出一床發黴的薄被,“不管怎麽說,你也是我帶在手下的,顧着你,這點小事我還是說的上話的。”

蘇朝晖謝了一聲接過棉被,轉身低頭抹去眼淚,嘴角卻揚起了一抹苦澀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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