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漩渦
第31章 :漩渦
夜深沉。
這是馬路上車輛最少的時刻,也是事故高發的時刻。
老楊坐在路邊臺階上,看着路中央閃爍的紅燈,交警們圍着兩輛追尾的凱迪拉克盤問。車主二人渾身酒氣,一個殺氣騰騰,一個咄咄逼人,雖然都是凱迪拉克,牌照卻天南海北,他們是內地最富的兩批人,煤老板和炒房團。
九十年代很多暴發戶都熱衷鬥富,此情此景,狹路相逢,老楊津津有味地叼起一根煙,猜這倆人是比賽燒現金還是砸江詩丹頓,偏偏夜風不肯助興,它飄忽不定,吹的火苗左搖右擺,半天都點不着。
“有煙沒火,傷害了我。有火沒煙,難成神仙。”老楊掃興地吐了口痰,起身回去找火。
他走進身後的藥房,藥房裏有個小診室,它只給熟客使用。小城鎮裏治安一般,很多在夜總會,洗頭房或游戲廳裏發生流血鬥毆的人,身上都有案底。他們怕惹麻煩,不願去正規醫院,所以這種小藥房看似寒酸,實際上有一批穩定的客戶。
在診室的小方桌上,放着鼎泰閣剛送來的夜宵。
五哥拆着飯盒,臉色非常嚴肅。雖然新馬不是頭一次發生鬥毆,但這回情況不同,他整晚他忙前忙後,為的就是希望丁火別跟陳國棟告狀。
病床上的丁火臉色因失血而蠟黃。實際上這種掩人耳目自殘也在他的專業領域內。本來他也不想這麽早動手,誰知道宋宇先行一步,在他意料之外。
“小丁,你放心。”五哥拍拍丁火的肩膀,在紙上寫,“我一定嚴懲家駒,親自帶他給你道歉。”他把紙舉到丁火眼前,欲言又止,想問來龍去脈,又不敢問。
一旁的阮文君頗有眼色,她拿過筆寫,“小丁,你為啥帶刀?”
“瞎問什麽,”五哥白了一眼阮文君,“這刀是他的也不是他的,不是他的也不是他的。總之不管是他的不是他的,都不能是他的。”
阮文君想笑又不敢笑。她知道五哥為了保持演講時流利的語速,每天要練十幾分鐘繞口令,一天不練還于心有愧。
丁火卻拿起筆,在紙上寫,“防身。”
五哥沒想到丁火就這麽承認了,于是順着臺階下,“光明這陣有飛車黨,看來小丁的安全意識很高啊,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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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剛落,老楊也進來了。他站在門口問,“五哥,我想了半天,這個家駒到底什麽來頭,他說認識陳總,你聽見了嗎?”
“好歹陳總是上過電視的青年企業家,他認得陳總,陳總未必認識他。”阮文君道。
五哥用沉思的眼光看着老楊,“他的證照和行李都是我審批的,沒看出和陳總有什麽關聯。”他放下碗,“你找熟人查查吧,查到跟我彙報。”
見老楊點頭,五哥又轉向丁火,“賓館給你定好了,有需求就給我電話。”他一邊寫,一邊念,雖然輕聲細語,但滿腦門的汗還是出賣了他的緊張。
阮文君見狀,忙在紙上寫,“這事要不要向陳總彙報?”顯然是寫給丁火看的。
下周末就是今年的表彰大會,這是五哥升職以來,首次有資格召開此等規模的會議,如果順利,他還有繼續上升的空間。因此他這段時間小心翼翼,求穩不求進,面對員工間的偷懶和懈怠,他看在眼裏卻都不追究,為的就是團結人心,不滋生隐患與意外。
丁火看了這行字,咧開嘴笑了。但這個笑在他此時的面色上,比哭還難看。
三人屏住呼吸,看他在紙上寫,“我是聾啞人,工作來之不易,不要告訴我叔,我休息兩天就上班。”
“你踏踏實實休息。”五哥的喜悅溢于言表,“一日三餐加夜宵,包在我身上!”
三人将丁火送到酒店後,兵分兩路,老楊先回新馬,五哥帶着阮文君去小旅館“休息”。
桑塔納的尾燈消失在遠方,天空也漸漸泛起了白。
宋宇睜開眼,四周還是一片黝黑。他撐了撐身體,覺得渾身乏力,忽冷忽熱。這種感覺他很熟悉,是外傷伴随的發燒現象。不過這點小病痛不妨礙他活躍的神經,他在心裏發誓,要把這裏所有人的頭都擰下來泡酒。
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心急了,準确而言是打給賀笑梅之後,就開始心浮氣躁,想趕緊去看看她,一時沖動,吃了大虧。
但凡晚幾天,摸清楚那丁火的底細,就沒這一出了。
“哎,日子真難混呢。”
宋宇一驚,以為自己燒出了幻聽,睜眼往裏一看,在那高高壘起的紙箱後,真蜷縮着一個人。他身形瘦小,房間又黑,因此被龐大的紙箱遮蔽了身軀。
“你是,那什麽…?”宋宇傷病交加,口齒不清,話到嘴邊也講不明白。
這一切要從兩周前說起。
當時羅馬來到賓館後就覺得不對,他忍到後半夜,在上廁所的時候,發現自己被盯梢了。
盯梢自己的正是九妹。他恍然大悟,真的被騙了,可想走已來不及了。
九妹與五哥趁夜深人靜,把他拉到辦公室,好言相勸,但為時已晚,他鐵了心要走。那二人擔心他走後會惹麻煩,只能先将他軟禁起來,等到月底會後再想辦法。
“那天夜裏你在外面敲牆,我聽見了。”羅馬形容狼狽,看着也被折騰夠嗆,“我還以為他們跟我玩苦肉計,後來看見你撞牆,我才明白你也被整了。”
他太久沒怎麽說話,一見宋宇就絮絮叨叨,像是交流,又像是自言自語。
宋宇眯着眼,聽他像唐僧一樣念,更加昏昏欲睡。
“我剛被關進來的時候,還跟那幾個送飯的說客周旋過,但過了幾天,我們都看得出彼此油鹽不進,自說自話,他們也就不管我了。”羅馬嘆了口氣,“你真不知道,被晾着多難受,半天看不到人,我有時候都盼望送飯的早點來,哪怕來揍我,也比我一個人呆着強。”
見宋宇耷拉着腦袋,羅馬擔心地拍拍他,“你傷還疼嗎?我昨晚以為你被他們打死了。”
宋宇只是累,想睡覺,羅馬的話他也聽見了,但不想接腔,主要覺得丢臉,自己好多年沒當着這麽多人的面挨揍,還被揍得如此之慘,還被一個文弱書生看見自己尋死覓活,越想越想找個地洞鑽進去。
“咱們怎麽辦呢,”羅馬又絮叨起來,“我真不該貪那點便宜,早知道我請客,什麽麻煩都沒了。”他像熱鍋上的螞蟻,在狹窄的房間裏轉來轉去,嘀嘀咕咕,沒完沒了。
“啧——!”宋宇終于忍無可忍,張口就要罵,卻因為燒得有些糊塗,嘴沒跟上腦子,于是出口卻是,“我現在是不是特別難看?”他見過費翔般帥氣的男人被爆揍後的樣子,比東成西就裏的梁朝偉還醜。
羅馬停下來腳步,他認真道,“不難看。”
果然良言一句三冬暖,在疼痛交加的時候更有奇效,宋宇稍微精神了點,“怎麽辦,辦了他,惹老子,惹錯人了。”
夜色徹底退去,白晝悄然到來。
清溪市在漫長的秋雨之後,迎來了久違的陽光。
寬敞整潔的卧室內,巨幕般的遮光窗簾沒有拉嚴,一道陽光筆直照進屋內,在昂貴的真絲被套上,蕩漾着晶瑩剔透的光彩。
侯鎮林覺得自己才躺下沒有十分鐘,天就亮了。
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看傳呼機,他往下翻了幾頁,還是沒有自己想看到的消息。
“左輪,來一趟。”今天的陽光好像格外刺眼,他放下電話,起身将窗簾拉緊。
左輪進房間的時候,侯鎮林已經洗漱完畢,他靠在沙發上,帶着眼鏡看文件。關于公司的文件,大到股東決議,小到保密決議,他都親自過目,從不假手于人,不是不願意,而是不放心。
“章立文都銀行流水查了嗎?”侯鎮林問。
左輪點頭,“私人的有幾筆跨境轉賬,但以往也有,希望沒什麽問題。”他接着道,“另外章總說,前天在樞紐站有人見過小宇,說是往北去了。”
“往北?”侯鎮林摘下眼鏡,“不是往南?”
“不是。”
侯鎮林,“他親媽就在南方,要是這小子往南方走,我真是睡不着覺了。”說完他拿起遙控器,準備開電視看早間新聞。
“另外,潘秀英…”左輪正要繼續彙報第三件任務的進度,然而在播音員開口的一瞬間,他就愣住了。
清溪市的另一端,是當地消防支隊的所在地。
支隊大廳的接待室裏,幾個消防員正拿着零食、糖果和毛絨玩具,哄着一個小女孩。
“小妹妹,你是從哪來的?”消防員将巧克力遞到小女孩跟前,“叔叔可以幫你找媽媽。”
小女孩骨瘦如柴,臉色蠟黃,四肢遍布被繩索束縛的傷痕。
那天侯鎮林在鄰縣殺死潘秀英的堂弟之後,她趁亂逃出,碰倒了油燈導致村莊失火,她跑到半路,卻因為營養不良,又累又餓,暈倒在途中。
幸好路過的消防看見,将她暫時帶回支隊看護。
來到這裏已經幾天了,她還是非常膽小,怎麽都不開口,除了吃飯睡覺,就是看着動畫片發呆。
“我們聯系電視臺,幫她發尋人啓事吧。”另一個消防員道。
“或者送公安那,我聽說那個村是個拐賣村,沒準這孩子是被拐走後逃出來的,吓傻了。”
“公安同志辦事也看證據,這孩子怎麽也不開口,怎麽搞?”
“還是找電視臺吧。”
衆人七嘴八舌地讨論着,正在這時,一個消防員轉身時碰到了電視機的調臺按鈕,畫面從動畫臺切到了新聞臺。
“啊!”那小女孩忽然尖叫一聲,眼睛死死地盯着熒幕。
她哇的一聲,放聲大哭,邊哭邊喊——
“壞奶奶!”
在場所有人都被這凄慘的哭聲震驚,他們紛紛圍到電視機前,緊緊盯着畫面,氣氛驟降到冰點:“下面播送一則緊急通緝令,潘秀英,女,60 歲左右,該嫌疑人于 1999 年 08 月 27 日晚,自清溪市拐走一名女孩,并于近日潛逃。各公安機關如發現嫌疑人,請及時抓捕。廣大市民如發現嫌疑人蹤跡,請積極告知各地公安機關。再播送一遍……”
角縣的市中心,車輛川流不息,鳴笛聲此起彼伏,吵的人心煩意亂。
章立文今天難得早起,送小情人上班,卻沒成想吃了一路的紅燈,心情非常煩躁。
十字路口前,綠燈亮起。他的車蝸牛般蠕動了起來,到了大轉盤,路過大屏幕沒兩步,又變成了紅燈。
“操。”他一巴掌打在方向盤上。
小情人也等得無聊,于是擡手扭開收音機:
“下面播送一則緊急通緝令,潘…”還沒等這條播完,章立文就切到了下一個頻道。
“大清早的,晦氣。”他暗自罵了一句。
光明市郊,人煙稀少,一排排空置的爛尾樓冰冷地橫在馬路兩旁。
散發着黴味的小旅館裏,燈光昏暗,煙霧缭繞。
嘩啦一聲,劣質的窗簾豁然拉開,刺眼的陽光照耀進來。
“別拉窗簾,”阮文君連忙用被子擋住身體,“你不怕掃黃啊。”
“我們是合法守法的男女朋友關系,掃什麽?”五哥關上窗,套上衣服,給阮文君遞了一根煙,道,“一會回到新馬,就說我和你去采辦會議的飲料酒水了,不要說別的。”
阮文君吸了口煙,不置可否地打開電視。
“哎呀,哥,這老女人長得可真像你媽。”她指着電視裏那條通緝令,眼睛瞪地老大。
“喲,還真像。”五哥刷着牙,頗為惆悵,“這麽一想,我媽都死了三年了,忽然有點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