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傷痕
第41章 :傷痕
雨意黎明,月落日生。
在夢中的時候,蘇朝晖希望自己可以永遠睡下去。直到他感到陽光透過窗簾,爬上自己的臉頰,一雙涼涼的手觸碰着自己的時候,他知道自己必須要醒來。
“阿姨!朝晖哥哥醒了!”
視線依舊模糊,好想有一個圓圓的小臉在自己眼前晃動,蘇朝晖努力辨認,卻見那個穿着紅裙的小小背影轉身往外面跑去。
“你別騙阿姨,真醒了?”蘇玲被顧曉波拽進屋內。
當她看見床上神情茫然的蘇朝晖,身子一歪,豆大眼淚滾滾而落,蘇玲二話不說,上前抱住蘇朝晖,發出沉痛壓抑的啜泣。
蘇朝晖感到熱淚打濕了自己的脖頸,可卻連流淚回應的力氣都沒,只能任由無盡的酸楚撞擊着心髒,四分五裂。
“餓不餓?想吃什麽?”蘇玲以為自己的眼淚早就流幹了,可是在見到蘇朝晖躺在門口的那一瞬間,她就知道,人這一輩子,眼淚流不盡。
顧曉波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她呆呆地站在窗邊,給蘇玲遞上手帕。
“昨天醫生來過了,”蘇玲擦了擦鼻子,悲喜交加,“說你有點營養不良,其他沒大事情。你沒看見,他一說完,我就給他跪下了。你媽我,這輩子連自己的爹媽都沒跪過,現在我不僅要跪大夫,我還要去跪城隍老爺,跪觀音菩薩,跪你爸,我跪三天三夜,跪到死了,我毫無怨言。你看,我香火元寶都買了,就在門口。謝天謝地,老天保佑,真是老天保佑啊!”
她語無倫次,蘇朝晖安靜地聽着,這對他而言是世界上最美的樂曲。
“你遇到什麽事了?”蘇玲念叨了一會,揭開被子的角,看着蘇朝晖四肢的淤青,将疑問抛出,“你去哪裏了?怎麽回事?上上個月那電話,我知道是你打的,你從哪給我打的?怎麽說了一聲就挂了?我去了電信局查,那是個空號,我想要是搞綁架,起碼會跟我要錢的,你這…你,你是不是遇到……”
蘇朝晖啞聲發出兩個模糊的音節,看了一眼顧曉波。
蘇玲收住了後面的話。這三個月以來,她通過報紙,新聞,和鄰居的竊竊私語,已經猜了八九不離十,好在如今兒子活生生在眼前,四肢健全,頭腦清醒,是不幸中的萬幸。
“我,”蘇朝晖大夢初醒,不知從何說起,這段經歷之複雜,以自己現在的精力,無法全面陳述,只好道,“我自己摔的,醫生都說沒事,你就別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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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曉波聽見蘇朝晖嘶啞的聲音,就出去給他找水。
“對,對,”蘇玲也意識到了自己的急切,“言多必失,我不問,你也別想,就想想要吃什麽。”
蘇朝晖的聲音小的聽不見,“我…我真想你。”
蘇玲的眼淚又止不住的掉落。她知道蘇朝晖性格內斂,不善表達,自己想聽兩句體己話,也無法開口,此時聽見,百感交集。
“你踏踏實實睡,”她帶上門,“我去煮點飯。”
在蘇玲離開後,蘇朝晖困意逐漸消散。他能感到渾身的陣痛忽強忽弱,但大腦完全清醒。
牆上的鐘指向中午十一點半,書桌上擺着一摞新課本,樹影投在窗邊,塵世之音流動蜿蜒。這些情景,對于不久前的他來講,即将成為永恒的奢望。
在角縣的街頭僞裝乞讨;在傳銷窩點被打的遍體鱗傷;從光明到淮陵,幾百公裏;從巷口到家門口,他走一路摔一路,含着一口血氣撐到現在,他始終知道為的是什麽。
蘇朝晖發了會呆,門又響了,顧曉波端着水進來。
“嘿嘿!”見蘇玲不在,顧曉波恢複了調皮搗蛋的面目,她一跳一跳的,把水遞給蘇朝晖,又從褲腰抽出作業本,“朝晖哥哥,什麽時候幫我寫作業呀?”
蘇朝晖喝完一杯水,看看顧曉波剛長出來的門牙,“今天不上課啊?”
“今天星期六!爸爸媽媽去加班了,讓我在你家寫作業。”顧曉波嬉皮笑臉指着練習冊,“晚上去補習班。我作業還沒做,一題都不會,就等你醒!”
蘇朝晖拿過練習冊,又聽顧曉波說,“你再不回來給我補習,我們班墊底的就又是我啦。這幾個月你不在,我就跟小明約好,上個月我墊底,這個月他墊底,可你要是不給我補習,這個月就還是我墊底。”
“你還挺有規劃,”蘇朝晖哭笑不得,“我在的時候你還中等偏下,怎麽就淪落到墊底了。”
顧曉波道,“老師教的不好,不怪我。”她扒着蘇朝晖道胳膊,“你一定要幫我,現在在這個世界上,我只能聽進去你一個人講的英語課。”
“你還是陪小明墊底吧……”蘇朝晖翻着作業道。
午飯的時候,蘇朝晖喝了點清淡的粥水,飯後他幫曉波看了一套題,又漸漸昏睡過去。
三天後。
蘇朝晖被蔥爆羊肉的香味叫醒。
這幾天自己沒怎麽下床,蘇玲頓頓做肉,淨是羊肉,鴿子肉這些大補的材料,如今他一聞到肉味,就覺得嗓子發紅腫痛。
過了一會,蘇玲端着菜進屋,看見蘇朝晖坐在書桌前,正翻閱新發的課本。
“都是你們老師送來的,”蘇玲解釋道,“月初我去了趟你們學校,把情況跟老師說了,學校給你辦了休學。今天我跟學校通了電話,我說,你高一的課都預習完了。學校也說,你好好休息,自己看看書,哪怕高二回去都行。”
蘇朝晖點頭,“我…”
“邊吃邊說,”蘇玲坐到窗邊,看着窗外,“想說什麽說什麽。”
蘇朝晖喝了口湯,言簡意赅,“我差點被拐賣了,一路逃回來的。”
聽聞此言,蘇玲再度哽咽,但面對這個答案,她也早有準備,于是問,“ 是誰?到哪裏去了?拐你的人什麽樣,你都記得嗎?我們去報案。”
一提到拐走自己的人,蘇朝晖的記憶也浮現在心頭,他感到手開始發冷,不得不捧着碗,用飯菜溫熱不安的心。
如果可以選,他永遠都不願再提。但他必須承認,這段記憶會永遠烙在心中,無情割裂過去和未來。
“那個人,一身黑衣,”蘇朝晖描述,“奇怪的打扮,講話難聽的要命,嘎嘎嘎的,像個烏鴉。”
“啊!!”蘇玲驚呼一聲站了起來,她擡起手比劃,“大概這麽高,黑衣黑褲,煙抽得跟個香爐一樣,聲音特別啞。”
蘇朝晖瞪大了眼睛,“你怎麽知道?”
“我見到了。”蘇玲頹然坐下,将臉深埋進雙掌,又恨又悔,“怎麽會有這種事,我怎麽能想得到。”
蘇朝晖扶了扶蘇玲的肩膀,小聲道,“怎麽說?你見到他了?”
回想起來,自己除了從淮陵到角縣這一路的記憶空白,之後無論是在侯鎮林那,還是光明市,他都再也沒見過這個人。
他至少可以判定,這人應該是章立文那邊的,之前自己聽見,章立文在對着在電話談價格,但之後宋宇卻能輕而易舉“借走”自己,也就是說,章立文不想讓侯鎮林知道自己的來路。
過了一會,蘇玲擡起頭,“你失蹤的那晚,那個人找我買鹽水鴨,我看他特別不順眼。你知道我的,我不會以貌取人,但是那個人我看着怎麽都很反感,對他态度就不好,沒賣給他,就說留給你的。”她抓過蘇朝晖的手,“他不會是故意的吧?我得罪了他,他拿你出氣!是不是!他虐待你了嗎?”
“沒有。”蘇朝晖縮回手,道,“我裝的老實的很,他們沒注意到我,沒虐待我。我不哭不鬧,聽話,也不起眼,所以才有機會跑出來。”
蘇玲半信半疑,“你頭上,腳上的傷,怎麽回事?這不像是摔的。”
蘇朝晖道,“他們拿繩子捆的,勒出來的。”
蘇玲沉默了一會,又問,“過兩天,等你傷都好透了,咱們去趟公安局,把情況說說。我就不讓他們過來了,免得惹人說閑話。”
“我當然記得,”蘇朝晖點頭,“是個團夥,在角縣,而且底細不一般,上面是正兒八經的公司,有臺面上的生意,養着底下的不法分子,魚龍混雜,什麽人都有。”
蘇玲臉色發白,手指攥着茶杯,“你提醒我了,這幾天我忙的發昏,老想着要跟說,話到嘴邊又忘。”
“什麽事?”蘇朝晖問。
蘇玲道,“院門口那棟,一樓的小吳,你記得嗎?”見蘇朝晖點頭,她繼續道,“立秋那頭,小吳從外地回來,知道你的事情後,也跟我講了一個事情。當年,你爸死的那晚,她被人跟蹤過,那個人在她後面,差點就要把她拖走,她聽見有人吼,‘幹什麽!幹什麽!滾一邊去!’像是在罵那個人,然後那個人就跑了。她也跑了,第二天才知道,你爸當晚沒了…”
蘇玲沉思一會,又道,“她不是故意提這事,她的意思,如果那人真是你爸,那咱家就是他們家的救命恩人,她要認我做幹媽,要孝敬我!”她苦笑道,“我當然沒同意。那時他們都在安慰我,我以為是編出來的,可你這麽說,我就想,他們這種壞人,是不是都這樣,有組織,有紀律,有人罩着,平時看不出來,像電視裏演的那種,黑幫分子。”
“那她現在在哪?”蘇朝晖嗯了一聲,道,“我想問問她。”
蘇玲搖頭道,“已經回外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