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Chapter6.安徳廖沙(上)
Chapter 6. 安徳廖沙(上)
陽光撕破層雲,順着裂縫的形狀傾洩而下,這在盧布廖夫絕對是個稀奇的日子。
柔軟的光芒照亮了整個山脈,強力驅散着森林上空沉積已久的陰霾,迷蒙的霧氣紛紛四處退避,鑽入見不得的陰暗角落。
而這裏獨有的氣息——滲透出風、水、花香揉雜了樹木的生長與腐爛的那份特殊的泠冽幹燥,也被蒸騰而起的水汽烘得暖意洋洋。
陽光透過素色蕾絲花邊的窗簾爬上床角,在潔白的毛毯上留下點點星光。
我打從心底,深深地厭惡着這裏的陽光。
我躲在房間裏唯一曬不到陽光的角落,紅腫着眼睛下泛着烏黑,慘白的臉色透出絲絲烏青。
一夜未眠的雙眼疲憊地盯着被風拂過而微微蕩漾的風鈴,這是索菲亞上周末陪我去看醫生,在返程的路上突然停下車子為我買的。
她說在她小時候總想擁有一個風鈴,每當風吹過時會響起清脆的叮叮當當聲。但那時,她的父親覺得會吵到身體虛弱的母親,就沒有同意索菲亞的請求。
索非亞喜歡風鈴的原因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風鈴花,風的吹拂會将最美麗的祝福送給自己最想傳達的人,傳遞了來自遠方的祝福。
我不明白,風鈴花的另一重花語不是嫉妒嗎?
索菲亞那時笑了笑,摸摸我翹起的頭發,細心地挽在耳後,“在希臘神話中,風鈴花是被太陽神阿波羅喜愛的,但嫉妒開始蔓延,殺戮中濺出的鮮血變開出了風鈴花。嫉妒因愛而生,所以需要去原諒。“
又一個不知甚解的傳說,以及匪夷所思的結論。
索菲亞還建議我将它挂在窗後,畢竟盧布廖沙的風一向很大,挂在窗外一定會響個不停。
今天沒有風,所以風鈴很安靜地垂蕩在陽光裏。
我抿抿幹燥得起了皮的嘴唇,扶着牆緩緩站起來,一步步離開陰暗的角落,走向浸透陽光的窗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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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輕輕撥動風鈴的圓管,搖晃着,脆亮的泠泠作響。
我突然想要出去走走。
我希望能擁有窺視未來的能力——不需要知道十幾年或者幾百年以後的事情,我對自己能活到那個時候沒什麽信心。
我只想要看到明天的自己是什麽樣的,是否還好好的,如果答案是肯定,這會給我一些安慰和勇氣,我需要這些東西來撐過今天。
其實說到底,我根本沒有繼續活着的意義。
我是個再虛僞不過的人,自己同樣心知肚明。
我嘴上說着對占有了別人的人生這件事很愧疚,卻沒想過什麽辦法離開這具身體,明明可以試着再死一次或者試着找尋弗洛夏離開的原因,這樣多少都會有所收獲。
但我只是安靜地呆着,無動于衷。因為我知道不論弗洛夏是死是活,我都已經真正的死了,我一旦離開了這座身體,我就會永遠消失,一絲痕跡也留不下。
樓梯旋轉而下,腳尖踩在臺階上,謹慎得仿佛生出了荊棘,展開了險峻的姿态。
我表面上心疼弗洛夏的遭遇,可實際上我卻享受着她的一切。她的身體,她的身份,還有愛——索菲亞的關愛呵護,安德烈的悉心照料,馬克西姆的友好幫助,卡佳的體貼入微···我像個吃不飽的貪心小鬼從四處偷竊,無法停下。
我這樣的人有一個恰到好處的詞語可以簡單的概括。
——僞善者。
還不止這樣。
我隐瞞了我已經開始發病的事實,我裝模作樣地在每一個人面前演戲。我告訴自己,你不過是不能因為自己的病讓他們對弗洛夏感到失望,他們對你多麽的好,你怎麽忍心看到他們傷心呢?
這又是一個謊言。
歸根結底,我想成為溫柔、善良、活潑的讨人喜歡的弗洛夏,換個說法,我願意去扮演那樣一個角色,是為了不讓他們對于真正的我失望——我害怕他們知道我生病了,而不被善待,因為厭惡而疏離,因為陌生而排斥,因為恐懼而放棄。
瞧瞧吧,我就是這樣的人。我用善良來隐瞞真實,來說服自己接受弗洛夏的生活,來掩蓋自己內心深處不斷膨脹的對于生存的渴求,即使那玩意兒已經畸形變态,到了破裂的邊緣。
而我所厭惡的陽光,盧布廖夫久違的陽光,将我內心深處的黑暗與肮髒的欲望一齊暴露了出來,我再也不能閉上眼睛,捂住耳朵當做沒有看見,沒有聽見。
可也幸好,這樣的日子快要結束了,我知道,我堅持不了多久了,不用再繼續讨厭自己去占據別人的人生。
內心的恐懼像被長時間拉緊的弦,失去了彈性。我的不安、焦躁也在退卻,神經也慢慢放松,不再掙紮。
我感到麻木了。
我開始對周遭的人事物失去興趣,不想讓痛苦再繼續消耗,甚至連歇斯底裏的力氣都用光了似的,不會反抗,不會哭喊。
在反複掙紮的末期,是無限的自我放縱。這大概是最後一個難熬的過程了,一次次的質疑自己、厭惡自己,抛棄自己,接下來會發生什麽,我想我知道,畢竟這樣的過程我曾經重複了很多次。
梅魯克斯草肥厚柔軟的葉片劃過裸露在外的腳踝,盧布廖沙的氣候已經不能穿這樣的衣服了,雖然今天陽光明媚。
昨晚,我控制住了不在手腕上留下了一個汩汩流血的傷口,來勢洶洶的沖動。
我不能放任自己肆意傷害這具身體,這大概是我僅剩的羞恥心了。
仿佛一把幹柴鋪在木制的房子裏,到處是滑膩刺鼻的汽油,此時,只需要一絲火星,幹柴就會變成空氣裏惱人的黑色飛沫。我是幹柴,可我不想連帶房子一起被燒掉,如果要離開這裏,或許是今天,或許是明天。自私也需要底線,我希望自己不會後悔。
馬克西姆一如既往地忙碌,他沒有呆在小屋裏,可能又在某處搗鼓他熱愛的花花草草,我會心地笑了笑,轉頭走進了幽深的森林中。
應該要明白懂得知足是一件多麽重要的事情,那麽我就會當做是神有些可憐上一世的我,編織了這場短暫瑰麗的夢,就不會沉醉其中,貪戀這個世界裏虛假的,又處處滲透着真實的存在。
秘密花園裏從沒有如此的明亮過。
我閉上眼睛,墊着書躺在最愛的重瓣鈴蘭上,四肢懶散地攤平。今天不用擔心會弄濕衣服,絲絲縷縷從樹杈間的縫隙中透過的陽光蒸發了透亮的露珠,土地上的小草和不知名的花散發出幹燥柔軟的氣息。
睜開眼睛,微微擡起頭直視陽光。
果然還是盧布廖夫的陽光,灼眼的燦爛似乎被屏蔽了一半,絲毫不覺得刺痛,第一次目光可以深入太陽的深處,經過由淺至深的橙色暈染成赤紅。有點奇怪的是,完全沒有七色的光芒,以前曾經聽說過,總想找機會瞧一瞧七色光會有多漂亮,現在看來,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堅持着想要看到,就一直緊盯着緩慢移動的太陽,或者扮演成一株向日葵,追随滋養我的光芒,不然就是在發呆。我一向不那麽清楚自己究竟在想什麽,脆弱敏感的大腦堪比龐加萊猜想一樣深奧難解。
光芒在不同角度的地方轉換,在透明的角膜裏閃爍,光層浮繪,随心而動。
Уж вы голуби, ужвы сизаи, сизокрылаи,灰藍色的鴿子灰藍色的羽翼,
Ужвы гдебыли, адалёко-лиичтовидали你們去向哪兒飛向何方看到了什麽,
Ну, амы былинарасстаньици, напрощаньици,我們依依不舍不忍離別,
Там гдедушенькас телом белым расставалося.在靈魂告別了蒼白軀殼的地方,
Расставалося, разлучалося, горькоплаколося,生離死別哀悲恸哭,
Расставалося, даразлучалося, горькоплаколося:,生離死別哀悲恸哭,
Кактебетелововеквземлетлеть,你的身體永遠地在地下腐爛,
Акакмнедушедалекоидти, тяжелонести.我拖着沉重的心如何走遠,
Грехитяжкия, даперетяжкиямукувечную,深重的罪化作永恒的痛苦,
Грехитяжкия, даперетяжкиямукувечную.深重的罪化作永恒的痛苦。
“化作永恒的痛苦,深重的罪惡,化作永恒的痛苦······”我輕輕哼唱着,聲音随着風在空氣裏模糊,裝上了紙翅膀盤旋遠去。
起風了。
我眨眨眼,淚水靜靜地從臉龐滑過,輕輕一抹,不留痕跡。
太陽漸漸西斜,褪去了青澀,像一個碩大的巨型紅蘋果勾住很遠很遠處的一顆可憐的樹木枝丫。伴随寒意襲來,我打了個噴嚏,看着有些發青的腳脖子,我深深覺得應該穿多一點,一個人孤獨的自我放逐也許與暖和的大衣比較相配,果然自顧相憐的清新脫俗對我還是有一段距離。
光線已經暗淡,周圍的樹木透出墨綠的深色,樹枝相互交疊,随着風影影綽綽。我站起來拍拍身上的草葉,輕聲嘀咕:“怎麽沒發現,今天呆了這麽久。”
“是啊,我找了你好久。”一個高挑的人影從樹後探出身。
我一時呆愣在原地,這裏從來沒有人來過,過于吃驚的我呆坐在原地。
他腳下的樹枝不斷發出嘎吱~~蹦~被折斷的聲響,眼看他已經走到我面前,我的腳卻因為久坐發麻不聽使喚。
無奈之下,我選擇了最窩囊的方式——像只受到驚吓的烏龜一樣,蜷起身子緊緊抱住了頭。
他發出一聲輕笑,少年略帶沙啞的磁性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吓到你了嗎?我是安徳廖沙,安徳廖沙·馬爾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