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Chapter11.脆弱之處
Chapter 11. 脆弱之處
安徳廖夫很快回到了車內,他的神色不再充滿焦躁,明顯輕松了很多。
我猜想比亞應該沒什麽大礙,這對安徳廖夫是個好消息,雖然比亞只是一匹馬。
在人類的價值體系裏,其它除了人以外的生物的離去似乎被普遍認為是一件無足輕重的事情,當一個人因為陪伴他數十年的貓咪去世而悲痛欲絕時,旁人的反應大多會不以為然,人們會覺得這種生物是可替代的,所以會驚詫于他的悲傷,甚至嘲笑他的脆弱。
這是人們對自身種群的認同性,本無可厚非,可與之而來的排斥反應會讓人們輕視其他生物、種群,情緒會随着自身的強大而加劇,直至像病毒一樣蔓延開來,最後波及人類自身。
疼痛落在別人的身上時,人們是無法感受的,即使會付出諸如同情之類的恻隐之心,也僅僅是憐憫而已。自然而然,現實中不存在也不會存在有感同身受這種情感。盡管不想承認,但你的痛苦永遠都只是你的痛苦,無論你大聲地□□還是沉默的壓抑,你所背負的不會消失、不會轉移。
我陪你一起痛苦,來自于《魂斷藍橋》中很美的一句情話,可同樣是一個美麗的謊言。不會有“我,陪着你,一起,痛苦“,而是我陪着你,看着你痛苦,或者更深層次的我陪着你,看着你的痛苦,而感到痛苦。
雖然彼此陪伴,但卻無法在心靈上相互依靠。
即使我對安徳廖沙的關懷不摻一絲虛假,我真的很擔心他,但實際上,他的感受我無法體會,也許他會因為這些情感而感到安慰,但也只限于此了。
縱然我真摯的情感作用有限,那麽它可以被貼上無關緊要的标簽嗎?不是的,盡管無用,這也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傷痛可以付出的最大的善意。
即便它在現實投射出的光芒是如此微弱、無力。
我重新系上安全帶,頭靠在半開的窗戶上。
安徳廖沙沒有發動車子也沒有關上窗戶,閉着雙眼一言不發地靠坐,他和我一樣誰都不覺得冷,或者都需要這股涼意。
于是窗戶保持着半開,寒風依舊冷冽,呼嘯着怒吼着。
将臉埋入手掌中,安徳廖沙深深地的嘆口氣,他的聲音中透出了前所未有的疲憊,在風聲裏顯得有些嘶啞:“我以為比亞會死···”
我見過友善淘氣的他,莊重嚴肅的他,驕傲毒舌的他,這是時刻保持着風度的安徳廖沙從未展現的另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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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伸出手拍拍安徳廖沙的肩膀:“現在它沒事了嗎?”
“嗯,只是傳染性的寄生蟲感染,所以它沒事了。”安徳廖沙坐直身體目視着漆黑一片的前方。
“它沒事了。”我輕聲附和,安徳廖沙是個很堅強的人,我的同情與安慰只能帶給他負擔。
靜默的空間讓時間像游魚般穿梭而過,安徳廖沙的狀态好轉了些。
“比亞,是媽媽留給我最後的東西了,如果比亞不在了,我就徹底失去她了。”他的聲音裏沒有過多的情緒,帶着一絲自嘲:“我其實早就失去她了,是我在鬧別扭,像個小孩子一樣不肯承認。”
我知道任何安慰的話語在此刻都無力到了極點,但我不想面對這樣的安徳廖沙束手無策。
“嘿,小子,你還是我的安徳廖沙哥哥嗎?”我破天荒的沒有在安徳廖沙的糾正下第一次如此稱呼他。
我不顧安徳廖沙投來驚詫的目光,自顧自地說着:“你總是嘲笑我是小孩子,你又有多成熟?你沒有失去你的媽媽,她只是未能陪在你的身邊。大人們有他們自己的問題,那也許很複雜,一時半會兒解決不了。所以不要像個長不大的孩子一樣發脾氣。你知道的,你的媽媽很愛你。”聲音變得有些哽咽,漸漸低沉下來,“你明白什麽是失去嗎?失去是死了,不存在了,永遠離開這個世界,不論你有多懊悔,都換不回她了,像我媽媽那樣······”
安徳廖沙頓住了,他死死地盯住我的臉龐。我心裏發虛,不敢直視他的目光,我沒有體會過失去母親的悲傷,可在霎那間,陌生的痛楚襲上胸口,那種澀澀的陣痛讓我禁不住鼻頭發酸。
突然傳來一陣輕笑,安徳廖沙的聲音恢複了往日的正常,帶着幾分感慨:“我這是被你教訓了嗎?”
“嗯,不要輕易說出失去。”伸出手抹抹眼角湧出的濕潤,悲傷緩慢退去:“即使媽媽離開了,可她仍停留在我的內心,我也未曾失去過她。”
厚厚的回憶層層堆積,形成無法遺忘的愛。
安徳廖沙發動車子駛離馬場,車前的遠光燈照亮了一望無際的黑暗。他仿佛不經意地開口道:“在我十歲時,媽媽曾短暫的有過一個女兒,後來不幸在意外中流産。可我總在想,如果她活下來,該是什麽模樣?現在想想,可能和你很相像。”
我沒有接話。無法想象安徳廖沙的小妹妹是個多麽可愛的小姑娘,但絕不是我這樣的,像我這樣的人。
很快駛入了盧布廖夫的區域,荒無人煙的道路上不見任何車輛,熟悉的氣息讓我有些欣喜,我不禁感嘆:“這才是盧布廖夫······”
安徳廖沙聞言嗤笑一聲,滿點複活:“憑着深夜裏連個路燈都沒有的能見度,弗洛夏,眨巴眨巴你閃亮亮的大眼睛告訴我,能看見些什麽,嗯?”他的尾音帶着調笑,“你的眼睛是裝上了紅外掃描儀嗎?”
安徳廖沙的側臉在車內微弱的光線裏忽明忽暗,他的嘴角挂着笑意,臉上絲毫看不出異樣。
起碼表面上看起來是這樣。
“是盧布廖夫的感覺。”我用手撐着下巴,望着窗外的世界。黑夜裏的盧布廖夫岑寂阒然,白日裏壓抑的喧嚣鼓噪歸于貧瘠,沒入塵土。
瞬間掠過的樹影消失了威嚴的遮天蔽日,與高低起伏的山脈模糊了邊緣,被融化,消解,留下了片片輕薄的灰色霧氣。
*
我們還是沒能趕在八點前回到家中。
車子穩穩地停臺階下,安德烈管家早早地候在車前方,他走過來為我打開車門。
“謝謝你,我今天過得很愉快。”我有氣無力地對安徳廖沙揮揮手,将一只腳跨出了車門。
在盧布廖夫的日子,可沒有今天這樣的運動量,僅僅度過一個白天,一半的時間只是坐在車裏無所事事,但對我來說卻像花費了大半個星期的精力,可見平日裏,我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廢柴。
“等等,弗洛夏。”安徳廖沙拉住我,他紳士地從後座拿出了一個米黃色、系着可愛蝴蝶結的小盒子放在我的腿上:“這是送你的禮物。”
盒子裏的是一部手機,我吃驚地看着安徳廖沙,覺得腦子像卡住了,竟然問他:“這是什麽?”
安徳廖沙挑挑眉頭,沒有在意我的愚蠢,相處的這些時間,他開始習慣我時不時的神經錯亂:“可愛的弗洛夏,我相信你知道這是手機,将它送給你是因為你需要。”
安徳廖沙低下頭與我平視,用兩只手指捏了捏我的臉:“我明天要回學校了,手機裏有我的號碼,有任何問題你都可以打電話告訴我,好嗎?”他的眼神溫柔平和,似乎直直地望入了我內心深處。
“好。”我讷讷地輕聲回應他,攥緊沉甸甸的手機。我一臉平靜的表面下,內心被絲絲縷縷的溫暖入侵,鑽入心扉,欣喜與難過交織,幻化成說不清楚的滋味,被感動地一塌糊塗。
安徳廖沙掖了掖我松開的衣領,也朝我揮揮手,“那麽,做個好夢吧。”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但大腦還是立刻做出判斷,拉住安徳廖沙的手:“你不進去嗎?”
安徳廖沙緩緩綻出微笑,他的語氣像哄弄哭泣的嬰兒:“弗洛夏該去睡覺了,不然就會長不高了。”
我站在安德烈管家身前,目送着安徳廖夫的車消失在風影綽綽的冷杉中。
安徳廖沙需要一個人的時間,雖然不像我總是用自我折磨來緩解絕望拖延奔潰的爆發。
人們想要力量,就需要堅強,大抵是遮住最脆弱的部分,小心翼翼地隐藏。
房子裏熟悉的氣息讓我感到安心。接過安德烈手中的熱可可,我得知了索菲亞陪着馬爾金先生出席晚宴還沒有回來,這是今天最後的好消息。
翻騰的疲憊繼續發酵,磅礴氣勢地掀起滔天巨浪。
擡手揉揉幹澀的雙眼,我打了個哈氣,對面牆上挂鐘的時針已經指向十一,可房子外仍一片寂靜。
看來該放棄繼續在客廳裏等待索菲亞了,也不是什麽重要的事情,我覺得明天再問她關于入學的詳細信息也不遲,我在心中暗暗決定。
夜深了,我該聽從安徳廖沙的勸告去睡覺了。将手中已經續到第三杯的熱可可放在一旁的托盤上,我向安德烈道過晚安後回到自己的房間。
今天是很特別的一天,許多情緒擠擠嚷嚷夾雜在一起,我體會到了不同的感受,有些新奇,有些陌生,似乎我那個用來窺視外界的小小的洞口被鑿開一些,和煦的光線進入了我的世界
甜膩膩的味道還殘存在唇齒之間,我躺在床上,思念着剛剛逝去的睡意。
我揉着困倦無比的雙眼,告訴自己,今天已經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