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Chapter33.抑郁末路

Chapter 33.抑郁末路

停止了。

漫長到我以為會折磨我一輩子的聲音停止了。

四周猛然間安靜下來,玩鬧的人們将目光投向我,而我飄忽的視線四處亂晃,找不到落腳點。

“弗洛夏,發生了什麽,你還好嗎?”阿納斯塔西娅拉起我的胳膊,一臉擔憂。

我努力調整好焦距,才看清了她的臉,她的表情生動又真實,這才是一個正常的小姑娘。

我該點點頭的,回複一位淑女的關心是有禮貌的表現,可我只是看着她的臉,又好像透過她的臉看向別的地方。

突然,身體被另一股很大的力道扯離滿地的玻璃碎片,然後搖搖晃晃勉強站穩了身體。

羅曼諾夫冷漠的臉龐映入我的眼簾,他的聲音升起可怕的陰翳:“別想了。”他的臉上帶着輕易可以分辨的怒氣,讓他美麗的深藍色眼睛更加明亮。

胳膊傳來一陣疼痛,我反射性地想要擺脫,然而微弱的掙紮只讓他握得更緊。

我不解地盯着他,他的身高使我不得不仰着頭,光線有些刺眼,眨巴眨巴眼睛适應閃耀的光芒,它緩緩填充到我們之間。

透過在虹膜上反射過的光芒,我看向羅曼諾夫的眼睛。

像是深海的顏色,淺藍中加入墨色,順着柔順的波紋蕩漾,暈染,美地驚心動魄,多停留一秒都是主的恩賜。可是,美麗的東西很難長久,漸漸地,陽光傾覆,漫無目的的黑成為了主宰,恐懼在寒冷的水中被無限放大······

我集中注意力在眼前,這對我來說并不簡單。我的靈魂仿佛被切得七零八落,每一塊都不服管束,四處游弋。我将殘餘的精神專注起來,嘗試着解析羅曼諾夫臉上複雜的情緒。

羅曼諾夫的眉頭皺起,嘴唇緊緊抿着,他認真地盯着我。

我不懂,羅曼諾夫,為什麽你看起來像是在生氣?你為什麽要生氣?為什麽要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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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要問出這句話。

我一向不聰明,同時的敵意和好心會讓我混淆,特別是危險卻不經意誘惑着我的你。

脆弱的脖子無力的仰着,彼此之間感受得到呼吸,同樣溫熱,急促拂過細嫩的皮膚。羅曼諾夫俯視的目光再次發生改變,這次我分不清楚了。

靠近,宛如絕望的吟唱,歌頌死亡絕美的瞬間,虛幻占領現實。我失去理智的身體向羅曼諾夫靠近,即使他身上的冰冷的氣息從心髒滲入,我也沒有退縮。

就這樣嗎,就這樣放棄啊。我不知道我想要什麽,看起來是極寒的地方,我卻覺得那裏可能是溫暖的彼方,只要能從冰冷的虛無中握住我的手,哪怕是他那裏,我也願意去。

“弗洛夏——”安德廖沙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黑暗裂開了血盆大口,風帶來氧氣呼呼地吹醒了我,我終于睜開眼睛,卻沒有看見光明。

我到底在做什麽?輕松掙脫了已經放松力道的羅曼諾夫,我向後退一步。

我低下頭不想再看周圍的人,他們臉上的表情一定不那麽美妙。

比起他們,我更不願意擡起頭去看安德廖沙——他總是給我力量,給我勇氣,似乎他給了我去戰勝疾病的信心。

可現在不是了,我不能讓他看到我的表情,這不是平日裏的抗争,而是被拖入深淵時最後的掙紮,或許安德廖沙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但不能讓他發現真相,起碼不能在這裏。

我慌亂地找到自己的聲音:“沒事的,我沒事的。”我擡起頭,露出一個笑容,“我手滑了,我一向這麽不小心,還有,我忘了告訴你,我讓羅德夫來接我了,就在門口。”

安德廖沙有些遲疑:“你不參加派對嗎?會很有趣的。”

“算了吧。”我擺擺手,我知道自己看上去像笨拙無比,但這些小動作會讓我的話更加真實,“你還不了解我嗎?我還沒有習慣這種場合,今天就當是個熱身吧。你總得給你患有社交恐懼,可憐的小妹妹一些緩沖的時間吧。”

“下一次,下一次我就會适應了,而且,我有些累了,哥哥,我想要回家休息了。”

安德廖沙有些擔心:“可今天家裏沒有人,索菲亞他們都出去了,你一個人在家裏可以嗎?”

我抑制住翻滾奔騰的悲傷,我見不到索菲亞了。

“當然可以,你知道的,我在這個世界上可能不會有比獨處最擅長的事情了。”我努力說服安德廖沙。

安德廖沙看上去還在猶豫。他是個盡責個好哥哥,一直為我擔心,而我卻張口就是謊言。

崩潰的情緒在蔓延,無限沖擊我的防備,不可抵擋。

我沒想到的是,擋在我面前的羅曼諾夫移開了身子,讓出道路。

我期待的看向安德廖沙,終于他在我內心悲哀的祈求中緩緩點點頭:“好吧,到家後記得給我打電話,不對,坐上羅德夫的車子就給我打電話······”

他的話淹沒在我用力的擁抱中,我多麽幸運,擁有了安德廖沙、索菲亞、馬爾金先生這樣一群家人,還有安德烈、瑪莎、薩沙······

即使會失去,我也很感激,我曾擁有的一切。

“不要擔心我,好好玩。再見,哥哥。”聲音在衣服裏顯得含糊不清,但我知道安德廖沙聽到了,他輕輕撫摸我的頭發,像第一次見面時安慰我時一樣。

尤拉他們對我微微示意,雖然他們在另一邊,但應該聽到我們的對話了,我也朝他們點點頭。

從羅曼諾夫身邊走過,我沒有擡頭看他,微不可聞地說了聲,“謝謝。”

不論如何深刻,我們應該不會再見面了。對于道別的最好的方式,應該是一聲感謝,再見太多餘了,像是帶着不舍,絲絲牽絆住不放,難過的讓人想哭。

事實上,我哭了。

當從一樓的大廳側邊走過,我還保持着鎮定自若,像一個不耐煩派對的小姑娘,從人群旁悄悄退場。

孤身一人站在房子外面,溫暖随之留在了裏面。我抹去臉上的淚水,決定将隐隐傳出歡聲笑語抛在身後。

羅德夫還沒有到,我卻不想在待在這裏了,體內的野獸已經瀕臨失控,懦弱的我因為恐懼無時無刻想回到安德廖沙的身邊,在他的懷抱裏痛哭。

趁着還沒有失去理智,我跑入了來到這裏的那條路。

幽深的森林,暗色沉重的鋪天蓋地,張牙舞爪的枝丫,讓初顯暮色的天空,陰沉沉地化為碎片,幾乎能壓垮不堪一擊的身軀。

我機械地走動,無力甩動胳膊,想要增加力氣。只有一條路,不用擔心走錯路。

高大的樹木密密麻麻,沒有規律的相互交錯,濃郁的顏色在光線微弱的遮蔽下,更像是輕薄的黑,死氣沉沉地占領每一塊空白。

幸好,寒冷冰封了大腦,我能看到思維淪陷的速度在減慢,我還有一點時間。

腐爛的枯枝,陷入泥土的葉子,在這片失去勃勃生機的森林深處死去,又會在冰封的冬日裏,在西伯利亞堅硬的凍土中孕育新生,然後循環往複,生生不息。

多麽殘酷,又多麽美好。

一個不小心,眼前的世界被颠倒。膝蓋上傳來刺痛,在逼仄的黑暗裏,我絆到了橫倒在道路上的一棵倒下的樹幹,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摔倒了。

失去了反射性保護身體的反應,摔得有些重。我仔細感受膝蓋骨和雙肘的疼痛,就這樣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算得上是休息吧,我緩慢地呼吸,在看不見天空的土地上盡情的呼吸。

濕潤的泥土是另一種味道,不算好聞,也沒有難以接受的味道,冰冷的質地卻不硬實,滋潤的輕柔地似乎可以安慰我的傷痛。

我忘記去思考任何事物,讓疲憊的大腦和身體回到最原始的狀态,向大地吸收生命力。不知道靜靜地趴了多久,摩挲在凸起的碎石子的指尖早已失去知覺。

忽然,有什麽冰涼的感覺落在耳朵上,脖子裏,是雨嗎?我閉着眼睛回憶起盧布廖夫的雨天。

窗戶外像是經歷了生命的頹敗與蓄力,在将萬物模糊的雨天嘩啦啦的雨聲中,美妙的“嘭——”花開的聲音,為溫暖的房間裏的莫紮特 K626號曲調伴奏,我哼着破碎的音調,任啪嗒啪嗒的雨滴濺落的觸發音一起填滿我的世界。

不是的,俄羅斯的雨天早就結束了。我費力的仰起頭,零落的雪花被風吹的四處飄散,艱難地才能落在地面。

終于,經歷了漫長的等待,雪天所揭開的冬日大幕被緩緩拉開。

我近乎癡迷的望着落在地面,眨眼間□□涸的大地吸收的雪花,露出了真心的笑容。

森林繁茂異常,枝丫間的縫隙快被填滿,我被牢牢禁锢在其中,不見天日。

雪花廢了不少力氣,才鑽入這個牢籠,将世界的新生傳向每一個角落。

寂靜的大地發出細微的聲音,像一個個純白的小精靈,從天堂墜落,紛紛灑灑地吟唱重生的歌謠。

頭埋在失去只覺得雙臂之中,任皮膚被雪花覆蓋。淚水砸入土壤,将脆弱的潔白徹底融化。

“結束了嗎?我不想,我真的不想,我不想······”呢喃沖不破喉嚨,含混不清的哭腔,被壓在厚厚密密的雪層之下,生不出半點聲響。

“哔——”

刺眼的光芒讓長久待在黑暗中的雙眼無法睜開,我用手遮住了雙眼,透過之間的縫隙辨認出來,這是羅德夫的車。

我籠罩在明亮的車前燈裏,機械的拍掉身上的灰塵,濕潤的泥土幹在衣服上,粘得牢牢地,起不做什麽作用。

我索性不去管它了。

羅德夫來的不算遲,留給了我一個靜靜欣賞雪景的時間,也不至于使我在冰天雪地裏被凍死。

我靜靜地坐在車子後座,忽視膝蓋和胳膊傳來的酸痛。我很能忍痛,在經歷了漫長的磨練後,每個人都能達到的那種程度。

我明白痛苦的存在,我會感受到痛的折磨,有時候真的很疼很疼,但我可以做到不說出來,一個人長久地忍受。

看起來我很輕松,這就像我說的,只要适應了,就可以把嗚咽與呻shen吟yin吞在肚子裏,讓自己像個正常人一樣。所以這也沒什麽好炫耀的。

我閉上雙眼,這樣就能忽視羅德夫透過後視鏡,隐蔽地投來得疑惑的目光。

我沒有去解釋,為什麽我會渾身髒兮兮地趴在森林裏,近乎癱坐着,放松每一處關節與骨頭。我沒有力氣轉動大腦,編出一個完美無缺的答案。

我有些厭倦了,充滿謊言的生活。

我從一開始就明白,建立在謊言基礎上的生活不會長久。就像大海中央的牛皮紙小船,看上去随時可以揚帆起航,但實際上,甚至不需要什麽大風大浪,海水慢慢地将紙張滲透,輕易傾覆在茫茫的深藍之中。

就像這樣,紙質的希望,始終無法出港。

所以,我才會更加珍惜每一天的一分一秒。忍受着嘴裏随随便便就能吐出的謊言,厭惡到了極點時,只想捂住耳朵。

每一句的不真實,虛假就會占領身體的一部分,最後也許會忘了,自己到底是誰。

可即便如此,我也想活着。因為對生命的執念,我死死抓住手中的稻草,不肯放松。

不要想要依靠,不要放松,只要你自己不放棄,就不會結束。長久以來,我一直這麽告訴自己,也一直這麽堅持去做了。

但是,我有點累了,真的,我可能累了。

車子駛出了格利普斯黑森林,陰沉沉的光線瞬間侵入陰暗。外面的世界正在經歷一場狂歡,雪花密集的傾到在大地,厚實的絨毛泛着晶瑩的光芒重新裝點大地,被濃郁的綠色籠罩已久的西伯利亞真正迎來了絕美的冬天。

我一眨不眨地望着這個地方,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的隆重,連風聲的呼嘯都不能掩蓋落雪的死寂之美,壓抑的片片雪花開始了盛大的主宰。

令人窒息的景象映在瞳孔裏,幻化成永不退色的圖畫,永遠停留在記憶的最深處。

“還有多久可以到盧布廖夫?”我依然看着窗外,嘟囔的聲調剛好能讓羅德夫聽清。

羅德夫清清嗓子,我的出聲像是讓他感到放松了一些,“還需要兩個多小時。”我不需要回頭就能感到他的目光,他躊躇了很久,還是擔憂地說道,“您可以休息一會,您···看起來不太好,到了我會叫您的。”

我能感受到羅德夫的善意,我輕輕将靠在椅背上,幾不可聞地回道:“謝謝。”

輕松的字眼,輕薄地幾乎無法承擔起任何重量。但現在,這是我能付出的所有。我用謊言與疾病将自己掏空,無法付出,也不能繼續接受了。

想起來到這個世界也是因為一場雪,聖誕節的初雪嗎?大概吧。還記得這是京天呈告訴我的,人活一輩子一定要去看的景色。

——京天呈是住在我隔壁房的室友。雖然同是重度抑郁症,但比起我歇斯底裏的掙紮,他更像是一個冷靜的計劃執行者。他是一個數學天才,不到二十歲已經名聲斐然。

他告訴我,未來對他太沒有吸引力了,僅就世俗的生活而言,他能想象到他能努力到的一切,也早早認清了他永遠不能超越的界限……

京天呈說他不是萊昂哈德·歐拉,他不能生活在伸出手就摸得到四周都是屏障的空間裏,那會讓他窒息。

其實大多數的時候,我們不怎麽交流,我想他應該是覺得與我這個半文盲實在沒什麽好說的。

我不能理解他。我沒有那麽多的顧慮,人生的價值,存在的意義之類的問題我甚至都沒有思考過,我更像單細胞生命體,存活是一套沉重的枷鎖,我被困住動彈不得。

京天呈在聖誕一個月之前告訴我,要去看看初雪,活着不能沒有目的,哪怕是一個念頭都為無趣的生活多了些挑戰。

我不慎從樓頂墜落那天,是初雪。

他的話沒錯,初雪真是美極了,在他離去一年後,坐在樓頂邊的我懷念着他。

他不像我,是個冷靜而聰明的家夥。他從市郊廢棄工廠的樓頂一躍而下,他一點也不浪漫,無關自由、飛翔之類感性的詞彙,他大概想的只是制定出成功率最高的計劃,然後一絲不茍地去執行。

我們沒有道別,他就像是突然出現的那樣,猝不及然地從我的生活中消失。我的生活沒有發生大的變化,他的消息也是從護士們的閑談中聽來的,我只是少了一個時不時告訴我醫院之外的世界的朋友,他少年的臉龐有着堅定的眼神,和對我最美好的祝願。

“你能好好活下去的,因為你想,我是這麽想的,宋恩。”

我睜開雙眼,讓雪色彌漫劃過我的眼角。“這麽美的地方,為什麽無法停留。”

“太難了,我撐不住了,對不起,我撐不住了······”

心裏最深處的嘆息凝結成絕望的白霧,進入四肢百骸,再難以撼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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