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Chapter46.玻璃碎片
Chapter 46.玻璃碎片
就在這時,我發現了巨大的柏木書桌後,聳動的身影。
有點不對勁兒。
我本來站在向內打開的門內側,注意力附着在晃晃悠悠的莉莉娅身上,她緩緩遠去的身影牢牢印刻在我的視線中。
然而猛然間,我的視線就被從走廊中剝離,強制地看向室內。
突兀的視角轉換方式,與從盧布廖夫的森林瞬移到這裏,過程感受相似的巧妙。
也許這不是我的夢境?
我猜測着,它給我呈現所有它想告訴我的事情,我只需要接受劇情的走向,一步步按照它安排的路線走下去。
我擡腳走進房間,雖然沒有選擇,但我卻感覺它不會傷害我。
仍然是我的直覺。緩慢的,沉靜的步調,溫暖的像是可以包裝過的色調,透出一股懷念的安穩,甚至是罵罵咧咧的莉莉娅,也在柔焦的鏡頭下顯得自然無比。
我在桌前站定,低頭看着蹲在桌角的女孩。
比起認出莉莉娅,我花了一點時間才确認眼前的女孩是弗洛夏,真正的弗洛夏。
大概是從未站在其他角度,用審視一個陌生人的目光來看自己,陡然間升起一股不協調的怪異感。
又或者是當靈與肉漸漸契合,兩者之間微妙的距離感随之消失,會不由自主地忘記那不是我的身體。
在盧布廖夫寬敞的盥洗室,我無數次在鏡子中看到陌生又熟悉的自己,蒼白、陰郁、疲憊,在暗淡的雙眼裏,壓抑的表情似乎下一刻就能哭出來。
我以為不只是自己本身的原因,原本瘦小的,營養不良的身體,間接加重了我病恹恹的神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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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現在知道了,那些僅僅是我的原因。
比起我的樣子,她看上去小了許多。九歲?十歲?臉上還有着肉乎乎的嬰兒肥,白皙的皮膚在柔和的午後光暈裏透出粉粉的紅。
小弗洛夏正在收拾碎裂的酒瓶,一地散落的碎片證明了剛才發出的聲響。
綠色的玻璃瓶被用力的粉粹,除去幾塊較大的碎片,其他都碎成了肉眼難見的渣子。但幸好落日的餘晖鑽過落地玻璃窗,讓整個房間靜靜地沐浴在暖黃色柔光中。
蜿蜒曲折的木質紋理吸收進了更多的光芒,悄悄地抹在碎片之上。傾斜的墨綠色鞋面,放大投射的輪廓,像一片片微波蕩漾的碧色,星星點點的閃耀,忽閃忽現,呼吸一般的璀璨。
小弗洛夏托着乳白的盤子,小心翼翼地用鑷子将一粒粒綻放光彩的細渣放入盤中,謹慎又熟練。
淺金色的長發軟軟的垂落,随着動作微微晃動,似乎不小心就能灑下金色的粉末。
她的眼睛幾乎一眨不眨地跟随着手上的動作,嘴唇微微抿住,盡管是鄭重其事的神态,卻脫離不開的稚氣,讓我很難把她當作成人一般。
如果沒有我的出現,這幅場景美得像是一幅畫兒了。
厚實的白色纖維的畫布,從基調的顏色,一團一團疊加,粗放些也沒有關系,顏料在氧化着妥協,經歷了繁複的美感。
是那樣用金屬低調的雕紋的畫框裝裱起來,挂在永遠接觸不到陽光的牆壁。
這麽說,弗洛夏本來就是一幅畫,全球巡回展覽後就由私人收藏家永久收藏起來的畫。
我蹲下身子,距離弗羅夏一個她的影子。
她看上去用不着我擔心,纖細的手指輕松地控制着小小的鑷子,動作老練。
說實話,我不是很想見到以前的弗洛夏,尤其她還是個小孩子。
她的生命将在不久之後終結,由我替代,延續下去。我從未擁有過預知未來的能力,現在當我面對面看着一個真實的人,我明白,這種能力的感受實在太糟糕。
“唉······”
我撐着下巴,無奈地嘆了口氣。
半開的窗戶,屬于秋天的風帶上不經意的寒意,搖動了豎起來的米色絲綢窗紗,精巧的小孔上細小的鈴铛墜兒清脆的铛铛作響。
“為什麽···為什麽嘆氣?”
淺淺的聲音混在讓畫面鮮活起來的響動裏,聽得不是很清晰。
為什麽小弗洛夏能看到我,明明莉莉娅······我吃驚地望着她。
小弗洛夏像是沒有出過聲一般,一絲不茍的專注。
我試探性地回複:“因為···我不開心。”
我緊盯着她的臉龐,不想放過任何一個細節。
她的動作微微一頓,沒有辜負我的期待:“不開心······活,下去···不好嗎?”
她第一次擡起了頭,看着我。
陽光裏的暖化的淺灰色裏幾乎什麽也沒有,只有單純的疑惑和好奇。
一望見底,清澈透明。
黑色的瞳孔盛不下多餘的墨,爆炸的碎片暈出墨色的細線,在淺藍色沉澱到水底的灰色水面,留下了清晰的痕跡。
在如鏡子一般的雙眸中,我看到了驚慌的自己。
十三歲時弗洛夏的自己。
不可能,小弗洛夏怎麽會和我講話,所以說才是夢境啊,看來我的腦電波實在是太活躍了,什麽光怪陸離的事情都能雜糅起來,漫無目的地将現實融合進意識,創造沒有含義的場景。
我不住地點頭,想要讓自己相信,這一切不過是虛幻的事物,只要我睜開眼睛,就再也不會重現的事物。
但是······
我停了下來。
也許正是小弗洛夏身體裏封存的,我未能打開的記憶把我帶進這裏。
又或者是,我偶爾感受到的,小弗洛夏的殘留。
小弗洛夏沒有等到我的回答,重新低下眼眸。她纖長的睫毛輕輕忽閃,閃耀着的,好像是盛滿一池溫暖。
“活下去,總是好的,再不好的,都是好的。”我輕輕地說,我想認真的回答,想了一會,這就是最真實的答案。
開心不開心,其實都是活着的人的煩惱。幸運的是,我還有這種煩惱。
她抿着嘴角,微微一笑:
“那···就活着。”
我鼻頭泛酸,在沒有比翻天覆地的愧疚更能動搖我,我悶着腦袋,努力憋回淚意。
如夢如幻的碧波,被湧動的晶瑩擊碎了平靜,輕薄的蠶絲畫骨兒緩緩凋落。
我悶悶地開口:“你為什麽要一個個撿,掃一下更方便。”
小弗洛夏搖搖頭:“有些···找不到,很小很小···的,媽媽看不見···傷了,腳會受傷。”
她吞吞吐吐,不連貫的解釋。
我突然感到,小弗洛夏好像明白,這些話她在講給誰聽。
“媽媽?她愛你嗎?”我的問題有些冒冒失失,更像一種質疑。
這次,她沉默了一會,緩緩地笑了,不是抿着嘴,不是微笑,真正的笑了。
陽光滋潤她彎起的眼角。
花影閃爍,漣漪作響。
“媽媽···愛我。”
“我也···愛媽媽。”她的笑容收斂了一些:
“我不說···媽媽···也不說···”
······
忍了很久的淚水,伴着一幀幀消失顏色的畫面,從我眼前溜走,在我還沒來得及抱抱小弗洛夏時,世界再一次颠覆傾倒。
在脫離那裏的最後一秒,小弗洛夏,好像扭過了頭對我微笑。
——塞滿整個行李箱,仔仔細細包好的相框,全都是莉莉娅一個人的照片。
它好像得到了一絲解答。
我靠在冰冷的牆壁上,鋪天蓋地襲來的福爾馬林氣息中,承受着有些漫長的眩暈。
為了某種目的,而建立的世界,我正在慢慢走向終點。
我擦幹眼淚,快速走向唯一亮着的病房。這次我沒有悠閑地觀賞風景,我在衣服上擦擦緊張滲出的汗水,離它越來越近了。
我踩進明亮的病房內,任由身後的世界被黑暗點點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