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Chapter50.陰霾終散
Chapter 50. 陰霾終散
幾次了······
我已經不清了,從沒有難過,沒有淚水的夢中醒來。
是的,我還會做夢,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夢,說不上像是萬聖節的派對一樣的狂歡,沒有煩惱,只有無止盡的瘋鬧歡笑。
大多是中性不好不壞的夢境,平淡如水。像是我在盧布廖夫的森林裏随便溜達,然後采了一朵格桑花送給索菲亞,或是我提前迎來了送冬節,開開心心吃着瑪莎為我盛滿了一大盤的牛肉。
天知道我的小腦瓜怎麽想象得到,三個月後俄羅斯的春節是什麽樣子的。總之,這些還是記得住的夢,其他平庸的夢境當我在寡淡的晨光裏睜開雙眼時,就忘得七七八八了。
這不是我的功勞,花花綠綠一次一大把的小藥片們應該才是最大的功臣。
按時吃藥是第一步,對目前的進展我感到滿意。
充足的睡眠使我的意識複蘇,明白要面對新的一天時,我的心情不會太糟糕——情緒往往比想想就令人頭痛的月經還要不準,我不能保證上一刻的滿面笑容不是下一刻的淚流滿面。
我學會了坦然,因為如果自己都無法面對它,那麽他人的幫助只會是徒勞。
——雖然直到現在我還沒有來過月經,準确一些,我的人生中一直缺少了這個重要的環節。
上一世從八歲起,我就不得不徹底地泡在了藥罐子裏,那時我甚至以為身體裏不只有血液和水分,更多的其實是化學藥劑的溶液、藥片上糖衣結成酥脆的薄殼,針頭的金屬化合物,以及鎮定劑。
那種糟糕的情況下,不能指望內分泌系統和新陳代謝可以堅持不懈繼續工作,所以,直到我意外離世的十八歲,月經也沒有按時造訪。
至于這一世,大概是營養不良導致得發育遲緩。
卡斯希曼醫生提過,因為在相當的一段時間內,我需要接受藥物治療,所以我的經期可能還得推遲一些。
我倒是不着急,這具身體年齡還很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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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拖拖拉拉地掀開被子,踩在柔軟的羊毛地毯上。自從我稍微好一些,開始自主呼吸之後,我就強烈要求搬回自己的房間,果不其然遭受到索菲亞的反對,最後還是卡斯希曼醫生說服了她。
就像給安德廖沙的牙醫陰影一樣,處處純白色,泛着銀光的冰冷醫療器具沒有給我留下愉快的回憶。
最重要的是,那個房間裏沒有一絲盧布廖夫熟悉的氣息。
索菲亞不想我有一絲閃失,她寧願我渾身上下一個小傷口都找不到,連嘴唇破皮也不允許時,我才能搬出去。
我能理解她,她一向注重我的安全,我做出了這種事,她一定是最難接受的人。這也是至今為止,我沒有辦法和她像之前那樣相處的原因。深刻的愧疚使我難以直視她的雙眼,即使我明白那裏面不會有指責。
索菲亞故作淡然地粉飾太平,似乎我們之間什麽也沒有改變。
聽說神無法顧及到每一個人,所以創造了母親。所以嬰兒們第一個最容易學會詞語就是“媽媽”,媽媽,讀出來都覺得美好。
索菲亞不是我的媽媽,但只有她,像媽媽一樣愛我。
神先造男,後造女。
神問,“你們如何能像我證明,誰是那個能夠承擔起繁衍生息的人呢?”
于是,女性的良知對他說:“孩子的任何罪孽,任何罪惡都不會使他失去我的愛和我對他的生命、他的幸福的祝福。”
男性的良知卻說:“他做錯了,就不得不承擔後果;最主要的是他必須改變自己,這樣他才能得到我的愛。”
于是,女性成為了母親。
所以,母親總會原諒孩子的過錯,無數次張開雙手,給他一個觸手可及的擁抱。
我也明白這個道理。
去洗漱之前,我先打開了窗戶。這已經成為我醒來後第一件要做的事情,似乎能夠維持生命不止需要氧氣,還需要盧布廖夫的空氣。
寒冷頓時撲打在睡眼惺忪的臉蛋上,哦,這也是我晚上不能打開窗戶的理由。我半睜着酸澀的眼睛,晚睡前喝了太多的熱可可,我的眼皮腫脹地如同金魚吐出的泡泡。
很難看出濃重的綠色,寂靜的盧布廖夫被厚實的,潔白的雪花覆蓋,它看上去蓬松柔軟,卻将廣袤的西伯利亞大陸的威嚴怒吼輕輕地···輕輕地掩埋。陽光在滿是冷色調的空曠裏感染,将銀色把世界渲染。
擠壓着,層層疊疊的灰色,黏膩的化不開的腐朽的苔藓,飄散在空氣裏森林濃郁的霧氣統統消失不見,只有潇灑自在的寒風游蕩在空虛的天地之間。
我一邊刷牙一邊想,一成不變的事物真的挺少的,以前,我覺得盧布廖夫可能十幾年,一百年,一千年都不會有任何變化,永永遠遠都是我熟悉的樣子。一個月密集的治療期,它就雪白雪白的了,不過沒關系,我仍然可以接受。
薩沙的職業素養非同一般的出色,最近她更是升級了她的工作內容——我拉開衣櫃後發現三套風格不同搭配好的衣服,我想她可能不會想到,像我這樣在時尚方面擠半天也擠不出半個字的人,每次穿衣服都再一次加深了因為挑衣服患上的選擇恐懼症。
按照慣例選最左邊,這是我找到最快可以解決這個問題的方法。
三下五除二穿好衣服,我有些匆忙的離開房間。今天起晚了,快要趕不上卡斯希曼醫生的治療時間。
每周一三五早上十點,配合藥物治療是卡斯希曼醫生為我制定的治療方案,我不想遲到。
經過連接城堡兩個側翼的空中走廊,狂風裹挾着冰絲冷冷的刮擦我的臉頰。短短五十米,我只得死死捂住領口,不讓雪花鑽進脖子融化成冰水。
還好确實不遠,我敲門示意,當卡斯希曼醫生打開門時,我看見牆上的棋盤格子鐘表的分針剛剛走到十二。
“呼——趕上了。”我坐在柔軟的躺椅上喘着粗氣。
“日安,卡斯希曼醫生”
卡斯希曼醫生端上一杯熱氣袅袅的可可:“別說得像是你平時來的有多早似的,你最早不過九點五十五”他笑着拆穿我,“日安,弗洛夏。”
經過了每周三次,持續了一個月的見面,卡斯希曼醫生和我已經是可以相互插科打诨的關系,當然,細細數來也不過十二次,一般來說不會變得有多親近。
但對我來說,每次兩個小時左右的談話聊天都能觸及我最敏感,最不願訴說的地方,而卡斯希曼醫生一如既往富有耐心的傾聽、引導,不會冒犯到我的同時,令我以更成熟更從容的姿态去面對反反複複難以控制的情緒。
漸漸地,我從一言不發、拘謹,到毫無形象的悲痛大哭,鼻涕和眼淚糊了滿臉,我記得那時他也不說話勸慰我,開解我,只是不斷地遞上紙巾,安靜地聽着我模糊不清,邏輯混亂的話語。
直到現在,我可以毫無顧忌地敞開心扉,我覺得,卡斯希曼醫生應該是這個世界上除了我自己最了解我的人了。
“這兩天怎麽樣?”卡斯希曼醫生施施然翹起二郎腿,翻開我的病情記錄本。
“嗯······還不錯,昨天晚上感覺不太好,你懂我說的感覺。然後,我試着分散注意力,于是看了你推薦的那本書,剛開始的時候沒怎麽看進去,後面等到不好的感覺消失的時候我也困了···于是,吃了藥就睡了。”
“喝了不少熱可可吧。”卡斯希曼醫生頭也不擡地說道。
我不自覺摸着還略微有些腫脹的眼皮:“很明顯嗎?”
他擡頭盯着看了好半天,肯定地說:“很明顯。”
卡斯希曼醫生囑咐過我,晚上睡覺前盡量不要喝熱可可,即使只有0.23%的咖啡因。
“我不希望那一丁點,如果不使用顯微鏡都很難發現的微量咖啡因突然超常發揮,在深夜裏不合時宜的挑動你極其容易被誘惑的興奮神經。”
卡斯希曼醫生嘆了口氣:“然後你的睡眠日程就被無情的取消了。弗洛夏,你該知道,睡眠對你來說有多麽重要,以及,為了保證按時的生理疲倦,你不得不服用那些副作用強烈的藥物吧。”
我心虛的視線游弋到桌子上一堆裝滿了藥的小盒子,那是我接下來三天的藥物——即使是一次性全部服用,也不會造成傷害的劑量。
對此,卡斯希曼的解釋是,他相信我,但無法給予發病的我同等的信任。
我不會難過,事實上,十幾年了,對抗重度抑郁症的漫長時光裏,我也沒法相信自己。
“我的······我的錯。”
我小聲地說:“現實是,甜甜的可可比書本更能轉移我的注意力,我的錯···我不該偷偷藏了一罐在衣櫃裏···”
我真的算不上聽話的病人。
看着我七分真三分假的羞愧的表情,卡斯希曼醫生無為所動,冷酷地作出懲罰:“一會兒我會通知安德烈管家,把你藏到衣櫃裏的那罐沒收。”沒等我可憐的求饒,他接着說:“順便在床下啦,窗簾後面啦,行李箱裏啦之類的地方仔細查查,說不定還能找出第二罐第三罐······”
哦!不!他怎麽知道,行李箱裏還有一罐······
“忘了給你說。”卡斯希曼完美貫徹了錯一罰百的冷厲作風:“你手上的這杯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是兩周內,你唯一可以接觸到的錦葵目、梧桐科、可可樹屬的喬木類經濟類作物了。”
我陷入了驚訝和不可置信中,一不小心猛地咽下一大口,天啊!我怎麽能在沒有細細品味的情況下,就這麽,莽撞,粗糙,堪稱史上最大浪費的失去了我将近一周的熱——可——可——
我誇張的悲痛讓卡斯希曼醫生的冷臉回暖,他無奈地搖搖頭:“ok~ok~弗洛夏,just grow up(成熟點吧)!不就是些可可粉嗎?如果今年初夏,你的病情有所減輕,我就允許你睡前可以喝一杯。”
他略帶鄙視的眼神抑制住我想要跳起來歡呼的沖動,好吧,如他所說,我得表現得成熟點。
雖然不知道他寫了什麽東西,但本子往後翻了一頁,我需要接受,可能紅色的筆在紙上清晰地标注一條注意事項。
——重點注意!!!!偷喝熱可可的不良習慣要堅決得到遏制!!!!
腦洞大開,我差點被自己的腦洞逗笑。
“副作用······還能忍受嗎?”卡斯希曼醫生冷不丁地開口。
“哦,哦。”說起副作用,我的目光又飄到滿桌的藥片上:“比之前好了一些,有時候比較明顯···但,我想我還能接受。”
最難過的時候,強迫自己吃進去的東西都會吐出來,止不住的天旋地轉,止痛藥也無法緩解的劇烈頭痛,嚴重的時候會産生莫名其妙的幻覺,跟它們比起來,時不時留會兒鼻血絕對是最舒服的症狀。
前提是——我不再害怕鮮血了。
恐懼是自我保護的必要本能,它是生物本能在“逃避”與“對抗”中作出的選擇。
聽······流動着,溫熱的鮮血,被困在血管裏的它因為掙紮不出,而尖叫。
而我,沒什麽好怕的,一次教訓足夠了,我不會大發善心将它釋放,三百年的有期徒刑是最好不過。
“再堅持一下,很快就可以換藥。”
“嗯。”
我點點頭,這些副作用我已經經歷了一次,我有心理準備。
接下來,又聊了聊我的作息,飲食情況,最近的煩惱、還有夢境······
我不知道那些平淡如白開水一般的夢有什麽含義,倒是卡斯希曼醫生拉着我大談特談,我們從西格蒙得·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聊到《周公解夢》。
在我毫無顧忌地吹噓下:“我覺得華國古代的《周公解夢》可比《夢的解析》偉大得多,你看弗洛伊德寫這本書時是一八九九年!!一八九九年華國的封/建制度走到了盡頭,一八九九年愛因斯坦正忙着申請瑞士公民權,一八九九年啊!!美國歐寶公司生産的小汽車都遍地跑了······可你再看看,《周公解夢》公元前一千一百年,歐洲才正處于古希臘青銅時代的文明邁錫尼文明,總而言之,就是思想,文化,經濟還沒開化······”
我滔滔不絕地試圖洗腦卡斯希曼這個标準的理科生,直到他挂着淡淡地笑意,不經意地接話:“年紀大了,記性真是越來越不好了,不過我大約能想起來我好像有一個···什麽來着···對了,是康奈爾大學世界史專業的博士學位。”
我:“·······”
雜七雜八聊了很久,我終于依依不舍喝完了,不,是品味了最後一滴熱可可,可可甜膩的香味回蕩在喉間,昨晚的郁結似乎也得到了很好的舒緩。
星期五的治療結束了。
卡斯希曼把藥遞給我:“今天是周五,安德廖沙會回來嗎?”
我接過藥,沉甸甸的比上次還要重一些:“嗯,今天學校開始兩天的假日,他回盧布廖夫說要帶我去堆雪人。”
卡斯希曼醫生裝出一幅懷念的樣子:“啊——堆雪人——年輕的血液在躁動,專屬于長不大的小孩子的,多麽充滿童趣的游戲啊!”
“行了,老胳膊老腿的厭惡運動的中年大叔就不要逞能了,安心窩在壁爐旁吃畢格奇小餅幹吧。”
我毫不客氣地反擊。
能讓我如此放松自在的,除了安德廖沙以外,就只有卡斯希曼醫生了,與安德的細心呵護不同,卡斯希曼醫生雖然比我年長很多,但和他聊天,只有朋友間的自在和放松。
所以,每一次的治療似乎不能稱為治療,更像是接受來自朋友的安慰和幫助。
讓人,沒有負擔的輕松。
走到門口時,我習慣性地回頭,輕聲詢問:“今天會好嗎?”
“會好的。”卡斯希曼靠在門廊下,肯定地笑。
“像之前一樣?”
“像之前一樣。”
深吸一口氣,我安心綻開微笑:“那麽,卡斯希曼博士,祝你擁有美好的一天。”
“你也是,弗洛夏。”
女性的良知那一段改編自埃裏希·弗羅姆的《愛的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