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雲寧遇（三）
雲寧遇（三）
細碎的光，透過窗棂照在沈将離臉上。
她緩緩伸手，撫上自己的心口，已經不疼了，她活過來了。
“這麽包，像花兒一樣才好看。”
是娘的聲音，娘是在包餃子嗎？
這肯定是夢，從莊子回來，娘便一次也沒有給她包過餃子了。
“這樣？我怎麽就是捏不好啊？”這是海棠姨的聲音，她不是在做夢？
沈将離睜開眼，翻身坐了起來，就見白娘和海棠，在院子裏擺了桌子，真的在包餃子。
娘醒着？
她不會拿下了那玉髓綠的珠子吧？
沈将離慌忙起身，鞋都沒穿就跑了出去。
“醒了？”
白娘回過頭，手裏拿着盛了餡兒的餃子皮。頸上那顆玉髓綠的珠子，明晃晃的鮮豔着。
“娘，”看見清醒的白娘，沈将離心中的委屈湧了上來。
可娘病了，清醒片刻，便又活在夢裏。既是如此，又何必說出來，讓娘也難過呢？這難捱的一切，她一人承就夠了，娘和海棠姨好，她便也好了。
沈将離所有想說的話，最後只化成笑嘻嘻的一句，“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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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将離昏睡的這三日裏，白娘知曉了這七十年裏，沈将離是如何過的。
本應在自己照顧下，無虞長大的女兒……
白娘看着沈将離瘦削的肩頭，微微顫抖。她想沖過去，摟住她，告訴她是娘錯了，她受的苦，娘都會給她讨回來。
可終只是揚了手中的餃子，笑道：“給你包餃子。”
海棠離白娘很近，瞧見她身子在抖，就錯了過去，提了些音量，“阿來，你的鞋呢？剛好些，就忘了疼是吧？”
說着，就過去扶她去穿鞋。
“這就穿。”沈将離笑嘻嘻，還對着白娘偷偷眨了眨眼。
春風送暖，吹着沈将離的發。
白娘和海棠姨，若能永遠這樣一起生活，該多好。
海棠在邊上絮絮叨叨地說她。
沈将離卻若有所思，若是自己的心頭血，能永遠換來這樣的日子——
她，也是願意的。
沈将離穿上了鞋，一定要出去和娘跟海棠姨，一起包餃子。
海棠姨說外邊還涼，她剛醒還是去躺着。
沈将離哀求的看向白娘。
白娘一個翻手，就把桌子搬進了屋，還給沈将離弄出個軟塌坐着。
沈将離笑嘻嘻地洗手去了。
說是一起包餃子，白娘更像是創作，她的那雙手不知怎麽就如此巧妙，每一個經她手包成的餃子，都美的跟百年工匠，精雕細琢的工藝品似的。
海棠沒這手藝，看白娘包的餃子，眼神裏帶了羨慕。
可自己卻沒停手，只包個大餡兒多的，想着沈将離能多吃上幾個。
沈将離也拿着餃子皮，跟着包餃子。
可她更像搗亂的，一會兒餡兒多了，一會兒皮兒漏了。每每如此，白娘也不生氣，而是一遍遍的手把手教她。
沈将離笑着，包壞的更多了。
海棠可是瞧出來了，不管沈将離多離譜，白娘都寵着，滿眼覺着好。
最後還是海棠指着，被沈将離包壞的餃子說：“要是再包壞一個，今天就給你吃這壞餃子，做得面片丸子湯！”
看白娘在一旁憋着笑，絲毫沒有要幫自己的意思，沈将離終于屈服了。
再也沒有包壞一個。
只是她擡頭的時候，竟然瞧見娘和海棠姨目光對視……
海棠姨向來穩重，娘卻是瘋起來邊兒都沒有的人，可她總覺得，她們不對勁兒。
海棠姨好像參與了，娘的什麽了不得的計劃。
她們還都瞞她。
吃飯時，沈将離的這個懷疑，就有了答案。
為表開心，沈将離一口吃一個，香菇玉米肉的餃子。剛嚼兩口，就聽白娘道：“阿來，你百歲生辰娘要送你一份禮物。”
沈将離嘴裏餃子還沒咽下去，于是使勁兒點頭，表示自己非常非常想要娘的禮物。不管是胭脂，口脂，還是漂亮衣服，她都會非常捧場。
“我們走吧，離開北都城。”
沈将離臉上的笑，消失了，她笑着嚼嘴裏的餃子，咽下去時，卻有淚滑落。
“……娘不是要在有爹爹的地方，生活嗎？”
“你爹死了，”白娘伸出手，放在桌上，“可你還活着。”
娘總是說，爹爹沒死，如今……
沈将離将信将疑，卻還是伸手握住了娘。
她信娘。
海棠側過了頭。
院子中的杏樹含了苞，這花，她陪三爺看了好多年。
如今阿來也看過了花開，長大了，要離開了。
但海棠會留下，留在和三爺共同生活過的地方。
“海棠姨，你和我們一起走嗎？”
海棠一轉頭，就看見那雙澄澈的眼，期待的看着她。
沈将離更像白娘，甚至找不出任何和三爺的相似之處。若不是後來，沒人教便無師自通的學了不通四六，信口開河的保命法子，海棠斷不會相信，她真是三爺的孩子。
“海棠姨，我若走了，可就不回來了。”沈将離說得認真。
其實海棠不是沒懷疑過，是白娘騙了大爺，騙了貴妃。
可，瞧見她為三爺瘋魔的時間越來越長，甚至顧不上那個奶娃娃的時候，海棠心軟了。
三爺許她情誼，旁人不知。
她雖是低等神族，可身份也不過是家中侍女。
她期待和三爺一生一世一雙人，可也知道，三爺是心懷抱負的。嫡庶有別，三爺日後若想實現心中所願，怕也只有聯姻這一條路。
海棠做着這般準備，卻不想三爺就這麽沒了。沒過多久，沈大爺就接回了白娘，說她肚子裏的，是三爺的遺腹子。
說不恨也是假的，可想着那是三爺的血脈，海棠還是主動要求去了莊子服侍。
沈将離知曉，海棠無父無母，自己和娘，就是她唯一的親人。
“我走，你不想我嗎？”
沈将離似瞧出她顧慮，另一只手，握上了海棠的手。
“阿來是我女兒，”白娘把沈将離另一只手，也放在海棠手上，“也是你女兒。”
海棠仰頭，能瞧見那杏樹樹梢外，湛藍的天。
三爺的女兒，也是自己的女兒。
“一起走吧。”白娘道：“阿來，我只放心交給你。”
當年三爺把他身上私産交給海棠時，也是這般說的，“這些與我最重要的，我只放心交予你。”
三爺走了，可他交予自己的，她答應守護的……
三爺，你得再等等海棠了。
海棠點了頭，道：
“一起走。”
***
海棠這幾日，偷偷賣掉了三爺給她的莊子，和田産鋪子。
別人并不知沈家三爺的私産，都放在了海棠手裏。
她在莊子的時候，曾悄悄拿了些，照顧白娘和沈将離。
後來，沈将離入宮，說是得了貴妃歡喜，每次都得了金銀賞賜。
阿來這孩子不喜歡首飾衣服，只要金銀，沈府又十分精細沈将離的飲食，每樣都是精挑細選，給最好的。海棠便也沒再補貼過。
本來，她計劃做掉白娘，讓阿來一人帶着錢財離開。
海棠淡笑，她錯了。
阿來是白娘的骨肉，白娘終是愛的。
這也不枉，三爺對她的這份情誼。
三爺離世已經百年，海棠有時都開始想不起他的樣子了，也就自然淡了，作為一個女人對白娘的酸楚。于是透過亮似的，她越來越發現白娘，确是個至情至性的姣好女子。
三爺……沒看錯人。
離開的日子和路線剛有了眉目，白娘就不知從何處，弄來了三個人偶。
據說東西能幻出和人一模一樣的傀儡，而且能持續活動半年之久。
有半年的時間，她們早就徹底離開北都城了，白娘這樣說。
沈将離和海棠，都是第一次見這東西。她們瞧着白娘，幻出和她們一模一樣的傀儡，實在吃驚不小。
海棠做事的時候，總是下意識的擡頭，有點擔心的瞧着，那個和自己一樣的傀儡。
可那傀儡幹活的那份踏實勁兒，簡直比海棠還真。
沈将離倒是活潑，有事兒沒事兒，逗着傀儡說話，笑嘻嘻的。
白娘的那個，穿着大紅的裙子，總愛妖嬈的晃來晃去，白娘嫌她礙眼，收了去，說走時再幻出來。沈将離和海棠，看慣了白娘這般模樣，這會兒看清醒的白娘一臉嫌棄，倒是笑了個不停。
日子就這麽過了兩個多月，距沈将離下一次入宮的時間，越來越近。
白娘終是做了決定，要帶着海棠和沈将離，去無量城。
無量城地處偏遠，本是神族、妖族和人族，都不屑的窮山惡水。
四周環山，多流寇。
後來，妖王被斬，便有妖族遷了去。後幾百年神妖混戰，無量城聚集了越來越多，沒有依仗，只想過平靜日子的人、低等神族和妖。
許多年下來，這個偏安一隅的小地方，竟也成了個雖魚龍混雜，卻也和平共處的地方，人稱無量城。
白娘估計她們三人身份，妖和低等神族，去無量城生活是最好。
離開的前一夜，三個人都沒太睡好。
沈将離想着就要離開北都城，心裏高興，卻還有絲絲不舍。
從她出生就生活在北都城。
沈家的莊子，沈家的芳華閣，北都城熟悉的街巷，甚至北陽王宮，都是從她出生便瞧見的地方。雖說她早就向往離開，到了真的要走的這天，竟然生出一絲落寞。
她就要走了，可這北都城裏，卻沒有一個要告別的人。
可也不是沒有的，她想起了兀歧。
她偶然救了落水的兀歧，卻被他發現了妖身。
沈将離本以為自己被發現身份，定是必死無疑，卻不想兀歧不僅不介意她是妖，發現她每次去雲寧宮，便會受傷之後，還給了她輸了很多靈力。
兀歧有時會突然看着她說：“不是所有妖，都是惡的。你就很好。”
若兀歧繼承了王位，也許妖的日子，就沒那麽苦了吧。沈将離想，只是她不想留在這裏等了。
沈将離又想到淩清秋，她記得，他不過淺淺一笑，便星月失色。也記得，在他身邊走過，因懼怕而生的寒冷與戰栗。
沈将離又有點擔憂，有他在，兀歧會很難吧？
如此想了不知多久，沈将離才睡了去。
明日，她就要離開。
再見了，北都城。
再見了，太子兀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