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金鈴囚（二）
金鈴囚（二）
沈将離一邊吃着湯餅，一邊東拉西扯的，和海棠說着小時候的事。
見她有些嗆着，也沒有停的意思，海棠道：
“別說話，好好吃飯，一會兒又嗆着了。”
其實沈将離說這麽多，是有話想問。
被海棠這麽一說，也就收了稍稍鼓起的勇氣，低頭默默吃飯。
她連吃了幾大口，又蓄了些力量，一擡頭，剛想開口，就瞧見海棠姨瞪她。
如此，只好徹底收了說話的心思，好好地把湯餅吃完，連湯汁都沒剩下一點。
沈将離放下筷箸，海棠問：“想說什麽？”
“想說，”沈将離笑，“想說海棠姨做的湯餅真好吃！”
海棠拿了碗筷，去井邊刷了，拿去廚房放好，回頭拿了一個小碟子來。
碟子放在矮桌上，裏面放着七八枚梅子。
“這麽多？”沈将離沒見過世面般，睜大眼睛。
“今日在路上瞧見的北都城老字號，少年人都喜歡，便想讓你也嘗嘗。”
“海棠姨對我最好了。”
沈将離拉過海棠的胳膊，靠在她肩膀上，細細咂摸嘴裏的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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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海棠姨做的不同，這梅子多了香料味道。
雖說顏色亮澤豐盈許多，卻沒海棠姨做的，那般純粹的口感。
“你想說什麽？”海棠輕聲問。
沈将離靠在海棠身上，果然什麽都瞞不住。
好多時候，沈将離都覺得，海棠姨更像自己的娘，她嚴厲又溫暖，卻都是為自己好。
“海棠姨，你很早就來沈府了嗎？”
“是啊，剛來的時候，也就剛過百歲，只比你現在大些。”
“那你，還記得我爹嗎？”
沈将離沒有動，只微微擡眸，能瞧見海棠姨咽了口水。
“不好說，是嗎？”
沈将離坐了起來，不再靠着海棠。
“娘說我爹是大英雄，可旁人都說，他是出入賭場青樓的纨绔。我沒見過我爹，可我，總忍不住想，想他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那少年人俊秀的臉，出現在海棠眼前。
她看向沈将離。
少女眼中是期待，仿佛期待海棠能解開，這個久久困擾着她的問題。
見海棠不回答，沈将離換了問法，“我和我爹長得像嗎？”
“你更像你娘。”
“我就知道，”沈将離有些失望，“爹什麽都沒留給我。”
“也不是，”海棠看着沈将離笑，“你那不通四六，胡說八道保命的法子，倒是和三爺一模一樣。”
“不通四六，胡說八道？”
沈将離後悔了，她早該知道，會是這麽紮心的答案。
瞧她一臉沮喪，海棠笑得更甚了些，她用手指點點沈将離的頭。
“他和你一樣，是為了保命啊。”
“保命？”
“你爹是庶出，可他卻要強，處處都比嫡出的大爺優秀。”海棠認真回憶着過往，“若是一兩件事優秀，那并不顯。可若處處如此，難免老爺動了重視他的心思。”
“只是三爺的娘，給不了他分毫助力，還成了沈家老夫人，要挾三爺的軟處。寄人籬下，三爺只能放棄明路，裝成纨绔模樣，保住他娘，也是自保。所以你不要聽信謠言，我親眼瞧見，他為了好好活，有多難……”
“後來呢？”
“後來你爹做了生意，沈家不許他存私産。他就借着出入賭場和青樓的機會，和人商談……”海棠看向沈将離，極其認真，“你爹是疼你的。”
“他給你留了很多銀錢。從前我不知，他為何把私産交給我。後來你和白娘出現，我才明白，他是信我會照顧你，會把他留下的一切，交于你。”
“除了身上的盤纏，其餘的我都轉去了無量城。去了那兒，你就可以過，和北都城不一樣的生活了。”
終于說出心中所想，海棠便索性都說了：“其實那日，我對白娘起了殺心。”
“你對我娘？”海棠姨照顧自己和娘白娘，那真心不是假的。
海棠嘆了口氣，這些話憋在心裏太久了。
“我氣她整日渾渾噩噩，陷在情愛裏，連你被挖了心頭血，都不知曉！而你明明想離開，卻為了她留到現在。我想殺了她，然後讓你帶着錢財離開。可後來，還是放棄了。”
海棠放緩了些，感慨道：
“她也只是，被愛誤了一生而已。”
“是你喚醒了娘？”
“是你，我和她說了你的事，她便醒了。還出了門，我從未瞧見過如此高強的靈力，原來是我自不量力了，她若想殺我，不過吹灰之間。”
沈将離拉住海棠的手，搖着頭，“娘不想殺你，她還說要把我交給你。”
“誰讓她傻，你也傻呢？大的只知好看浪漫，小的未見人事，只能讓我這個正常些的，帶你們過些正常的日子。”
“海棠姨……”
此刻，沈将離是想叫她一聲娘的。
“誰讓你爹信我呢，”海棠頓了頓，“我就替他照顧你們吧。”
海棠笑着收了，盛梅子的碟子。
“早些睡，明日我們早點走。那日我瞧着白娘氣勢洶洶的出門，昨日她才和我說，是讓那沈魚奚受了磋磨。可過這麽久，沈家都沒反應，我總覺得不對勁。明日我們早些上路，越早離開越好。”
“娘讓沈魚奚受了磋磨？”沈将離怔住。
“白娘并未多說，可我瞧着她身子弱了着許多，想來應是為了對付了沈魚奚，費了不少靈力。她那般的大妖，沈魚奚怕是要遭些罪了。”
沈将離被海棠催促着，往屋裏走。
她卻步子緩着，朝白娘睡着的房間看去。
沈将離從小便知道娘是瘋的，是要自己保護的。
娘總是念着和爹爹的相遇，爹爹的好，想着念着，就落了淚。
她怕娘難過，怕娘哭。
所以這麽多年，從未和娘說過自己遭遇。
可娘……
沈将離眼圈紅了。
娘知曉後，竟然直接去找了沈魚奚，還當下就決定帶自己離開。
“白娘是愛你的。”
海棠瞧出沈将離難過，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嗯，”沈将離點頭。
她不是難過。
她只是覺得，有娘護着，
真好。
***
天剛微亮，沈将離就聽見門被推開了。
“阿來，快起來。”
沈将離翻身，揉了眼睛，起身穿衣服。剛穿好衣服，海棠已經扶着白娘出來了，白娘笑看沈将離，“這麽漂亮的小姑娘……”
“娘發病了？”
海棠點頭。
“我早上去了趟城門口，本想賣幾個包子，卻瞧見官兵正在貼告示。說是有人夜襲雲寧宮，傷了沈貴妃，他們張榜貼的那個犯人畫像，是白娘。”
“娘這樣會被認出來。”
沈将離看着娘親那絕美的臉，從包裏拿了胭脂，水粉。
“娘，你看這是最新的胭脂，塗上可好看了。”
“哼，我們花妖，不需要這些東西。”
“娘，這個是神族鋪子裏的，那些神族的姑娘都用這個。”
“真的？”
“千真萬确的！”沈将離和海棠，謊稱沒有銅鏡，然後一個亂畫，一個贊嘆太美了。到底是給白娘，哄得滿心歡喜。
看着白娘的大花臉。
海棠确定這下任誰都瞧不出了，沈将離把四照牽了過來。
她本來還擔心，四照這般脾氣是不肯馱白娘的。
之前，它可是聽了一句醜字，都不肯走。
可是聽沈将離和它說，此刻處境危險，得馬上離開。四照竟沒有任何反抗，還半跪下來，讓沈将離扶着白娘上了馬。
難怪湖心島上的小侍從說它是神駒，确是神駒！
一切準備就緒，剛要推門，沈将離就瞧見一隊官兵，往莊子過來。
這附近，就她們這一處莊子。想來也能知曉他們目的。
“海棠姨，你帶着娘從後門走，我來攔住他們。”
“我們在山後等你。”
“不行，”沈将離搖頭，“若這些官兵，真是為娘而來，說明已經開始搜城了。這些通緝令會很快傳到北陽國各個城鎮，所以你們要直接去無量城，四照是神駒，我們只能賭他的速度，比官家的信息傳的快。”
海棠知沈将離說的沒錯，“那你……”
“別猶豫了，我們沒時間。海棠姨，你放心，我會去無量城找你們的。”
說完，沈将離走過去，拉住那個沒有心事，滿目笑意的白娘，“娘，海棠姨帶你去無量城。你要乖乖聽話，等我回來。”
白娘點頭，“要帶好多好多胭脂。”
“嗯，”沈将離點頭，“帶好多好多胭脂。”
海棠牽起四照，往後門走。
走了幾步，還是不放心的回了頭。
沈将離揮了揮手，“我很快就到了，到時候海棠姨給我包餃子。”
“好，就吃餃子。”
海棠終是轉了頭，帶着白娘和四照，隐在了海棠林，向後山走了。
翻過這座山，在官兵瞧不見的地方，四照就會飛入空中，帶她們離開北都城，躍過北陽國，去往無量之地。
只是阿來。
海棠像想到很多年前，妖王大軍屠城的時候。
他們一家也是這樣逃的。
爹爹和哥哥，為了護着娘、弟弟和自己，都死在了妖兵手裏。
娘騎着一匹快馬，帶着年幼的弟弟。
剛滿百歲的海棠，騎着一匹小些的馬，跟在後面。
娘的馬速度飛快，她只說了一句“跟上”，就再也沒有回頭，看過海棠一眼。
海棠跟在娘身後，橫沖直闖。
娘跑過後，彈回來的樹枝抽在她身上，擦身而過的山石，險些掉落的懸崖。她沒有一絲退縮，可最後，她還是掉隊了。
她沒有跟上娘……
她曾發誓，若她有孩子，絕對不會任她一個人面對。
可此刻，她突然想到了娘。
那個只能奔命，顧及不上所有孩子的女人。
如今，她也成了這樣逃命的人。
海棠翻身上馬，飛馬入空。
她沒有時間，只能緊張的護着白娘，一往無前，不敢回頭。
阿來，你一定要跟上啊！
海棠握緊馬繩。
那年，娘也是這樣祈求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