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傾杯敘(1)

傾杯敘(1)

商醉模模糊糊地醒來,又感覺到一陣由內而外的疲憊和寒冷,他忍不住裹緊了貂皮大衣,将臉埋在毛絨絨的大衣裏,只希望能再暖一些。

此時正是寒冬臘月,就是尋常百姓也想躲在被窩裏睡懶覺,而作為商人的他,雖說妻妾環繞,金銀無數,卻還得四處奔波,為生意勞心費力。

一閉上眼睛,腦海裏又浮現出應酬場面上燈紅酒綠,媚色美姬,以及同行們那充滿欲望而精于算盤的目光,他不禁有些恍惚,頓覺身心交瘁,空虛無力。

擡着他的四人轎一如既往地平穩,後面的一隊貨運小厮井然有序地運行着,誰也不說話,茫茫天地間,似乎一切都如那被褥似的皚皚白雪一般靜默。

忽然,商醉聽到一聲驚呼,這聲驚呼好比晴天霹靂,所有人也都發出驚恐的低呼,緊接着有壓頂的簌簌聲鋪天蓋地而落,商醉還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只覺手腕被一只冰涼的手用力抓住,帶着他的身體猛抽出去,耳畔的驚恐聲連續不斷,卻轉瞬即逝,他亦驚惶地睜大眼睛,然而,只看到屬于寒冬臘月的蒼白和空洞,幾個灰撲撲的人影在雪中倒下,又被接踵而至的鵝毛雪絮掩蓋。

所有顏色都被埋進了那一片刺目的雪白裏。

終于,壓頂的簌簌聲戛然而止,時間也仿佛凝固在千鈞一發的剎那,後腦勺酥麻的刺痛侵占了意識,他只覺得整個身體不由自主地往下墜,不得不閉上眼睛,昏睡的夢境裏仍是那片恐怖的雪白。

塌陷後的大雪坑深不可測,宛若一雙陰森森的白眼,無聲地凝望着蒼茫的天空,無情而冰冷。

雪坑之上,兩只白鷹滑翔而下,正落在最高處的冰山上,停在那處一男一女的肩膀上。

男女兩人身着白衣,衣袂翩飛,雖未并肩攜手,卻給人另一番神仙眷侶的感覺,只是與這蒼茫雪海融為一體,不惹人注目罷了。

雲隐摸了摸白鷹的頭上的雪花,手上不自覺帶了幾片細羽,她不禁蹙起煙黛似的眉,語氣不悅:“淋雪都脫羽了。”

身旁的男子似乎沒聽見,只是面無表情地凝望着山腳下的那個大雪坑,他肩膀上的白鷹歪着腦袋,睜着圓溜溜的眼睛打量着自己的主人,仿佛也在思考着什麽。

松煙外相莊重,衣着樸素,頭頂上的長發用兩根木簪牢牢固定,餘發則傾瀉至腰臀,比起女子的精心打扮,倒是随意了很多。

“喂!”雲隐伸手在松煙面前晃了晃,忍不住抱怨道,“不就是一個坑麽,看得那麽出神?”

松煙看了步雲隐一眼,轉身道:“步姑娘,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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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雲隐嘟着嘴,越看松煙越不順眼,尤其是他肩膀上那只白鷹,年輕漂亮,毛羽鮮白,機靈敏捷,樣樣都比淋雪強。

再看看自家淋雪,老了不說,還老掉毛,叫起來沙啞又聒噪,像只老母雞。

“我們就這樣回去了嗎,任務算是完成了?”走了一段路後,步雲隐有些擔心地問道。

“是。”松煙點點頭。

“那回去要怎麽跟宗主說呢?”步雲隐敲敲後腦勺,一個手指頭低着下巴,擡頭望天,“就說這個老不死的狗東西已經歸西了?”

松煙驀然頓住腳步,回頭間,眼神突然深邃起來,言語頗有告誡之意:“別亂說話。”

步雲隐倒吸一口冷氣,回想起那日接到任務時,跟在宗主身邊的左護法在她身旁說的話:“松煙身為我們天音迷宗的右護法,擅長音律不說,武功造詣也是很多人望塵莫及的,他深谙世事,言行舉止無可挑剔,別人找不到半點錯處,縱然被有心之人拿柄捏軟,亦可進退自如,明哲保身。你雖是宗主關門弟子,又請命接下這莊任務,宗主讓他助你,你就得收一下平日裏的蠻橫脾性,凡事都要聽他的。”

此時此刻,盡管看他不順眼,步雲隐還是下意識住嘴,不一會兒又反問道:“我說錯什麽了嗎?”

“宗主要的不是他的命。”松煙淡淡答道。

“那就奇了,這個老東西當年擅闖宗主禁地,不僅将宗主的私人藏酒喝了七七八八,還敢将宗主種的仙草拔來煮湯喝。不要他的命那要什麽?只是讓他掉進幻境山見鬼母,讓鬼母飽餐一嗎?”

正當步雲隐難得一本正經要聽松煙說說理由的時候,卻發現他只顧着看周圍的地勢,壓根就不想多說一個字。

“你做什麽,喂——”步雲隐還沒說出完整的話,就驚訝得睜大了眼睛,幾乎要喊出來。

松煙像變戲法似的,竟從冰山絕頂上騰空邁步,完全無視絕壁下的萬丈深淵。他的目光有一瞬間是恍惚的,好似沉浸在無所着落的漫天飛雪裏,發絲飛揚,遮住了眼眸。

步雲隐青絲繞眉,眼見着松煙就要“落”下去,步雲隐也顧不上那是誰的發,雙手下意識抓住松煙的肩,大叫:“你幹什麽?”

耳旁的寒風嗡嗡作響,原本抗寒的身體剎那間變得寒冷無比,步雲隐急促呼吸着,連空氣都刺鼻難挨,風大得讓人睜不開眼睛。

忽然,一只大手反握住她的手,帶動着她的身體,向蒼茫的虛空中裏踏出腳步。

“啊啊啊,放我下來,我怕!”步雲隐吓得頭皮發麻,使出渾身力氣掙紮着,一個勁往後退。然而那股帶動她的力量奇大無比,慌亂中,男子正色道:“別亂動,知音弦只受得住兩個人的重量。”

“指繞知音弦,琴動漫天雪”,那是步雲隐從小到大就有所耳聞的評價,在以音律為雅的天音迷宗裏,大家縱是勾心鬥角、爾虞我詐,即便是目的不同,興趣愛好卻是出乎意料的一致,越是能奏出天籁之音,越是出類拔萃,便越能得到幻境山的一衆散修追捧,而松煙,就是那等曲高和寡之人,與宗主并稱“天音驕子”,宗主是為“天驕”,松煙是為“音驕”。

即使是陷入如此兇險的境地,步雲隐還是忍不住詫異,竟然是知音弦!

她定神一看,只見懸崖峭壁之間,隐隐約約泛着一絲亮光,兩頭似乎被釘入了冰石之中。

聽聞“音驕”之琴僅有一根弦,由造琴大師鬼仙一手打造,選用上好的黑檀木為料,再用昂貴的一根天蠶絲為弦,鬼老頭算了一下,如果将天蠶絲均勻截為七段,就比預先設定的短了點,如果截斷的蠶絲兩邊不打結的話就夠用了,于是乎,這鬼老頭幹脆把整根蠶絲在黑檀木上折了四個來回,打造了看似不倫不類的八弦琴,至于第八根弦,鬼仙老頭摸了摸下巴,神秘兮兮地說了一句:“自古琴為知音者彈,樂者心生妙音,音達以弦,弦動而曲,曲成動人,人知其音而道其情,了其意,是為知音,這第八根弦,是為知音而鳴啊!哈哈哈,古有七弦文武,而今有八弦知音!”

而八弦,實際上只是一根而已。因了鬼仙老頭子那句話,那臺八弦琴最後定名為“一弦知音”。

只是,作為精造古琴的鬼還有一個嗜好,好賭,最後竟将一弦知音輸給了松煙,而目睹松煙彈琴之人,從未見他動過第八根弦,傳聞說,一弦知音的第八根弦,他只為知音而彈。

七弦只堪娛世人,八弦獨鳴為知音。

那未知音色的第八弦,究竟為誰而鳴呢?

“坐乘風鳥來的時候,我看了一下地勢,如果從這裏走過去的話,會近很多。”松煙小心翼翼地攥住步雲隐細長的手腕,另一只手指着某個方向,看上去只是在說出必要的解釋而已,“此地是我遠威國與荒北之地的交界處,一年四季冰雪不斷,乘風鳥能送我們來到這裏已經不錯了,更何況受了損壞……現在,得靠我們自己回去了。”

步雲隐一聽臉都綠了,如果不是她之前圖刺激,亂動乘風鳥,那只機關鳥也不會撞上冰山。

雲家在江湖上名氣并不大,但其祖上遺留下來的一本《天機冊》卻是揚名天下,傳說裏面記載着模拟天地萬物外狀與功能的機關秘術,例如乘風鳥,例如竄天猴,再如潛水魚等,實在是變化無窮,妙不可言。因此引來一些野心勃勃之人觊觎。俗話說“天機不可洩露”,寫就這本書的人也是不願将他公衆于世的吧。

知音弦雖細,韌度卻不可小觑,步雲隐覺得就是三個人站上面也綽綽有餘了,想到這,她不禁賭氣冷哼一聲,卻不敢亂動,只規規矩矩地跟着松煙從弦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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