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
耀京九月。
剛下過一場雨,柏油路面的暑氣被蒸發的一幹二淨,銀杏葉的枝桠顫巍巍地落下一滴雨水,無聲無息地濺進泥地裏,瞬間消弭于無形。
天邊泛着一層朦胧壓抑的霧霾藍,将人心中的那點煩悶給烘托到極致,恨不得下一場雷雨,沖散無處不在的緊縛感。
耀京大學的開學季和雨季悄然來臨。
下課鈴聲打響,教學樓裏湧出三三兩兩的學生。
耀大美院和耀大科院僅一牆之隔,定理樓的階梯教室內,周以堯将iPad和pencil收進背包裏,準備起身回寝室,宋嘉栩忽然雙手撐在課桌上跳過來,吊兒郎當的笑道,“模特部的許願又來找你了。”
周以堯拉上黑色的背包拉鏈,單肩勾着書包帶,懶懶散散将下巴抵進工裝外套裏,含糊着聲音,“我從後門走,你幫我拖住她。”
“你是眼光真的高。許願追了你一年也沒能打動磐石半分。”
宋嘉栩幫周以堯擋了三年桃花,說辭一套一套信手拈來。他用肩膀撞了一下周以堯,揶揄着笑道,“建模作業交給你了。”
周以堯沖他比了個OK的手勢,表示成交,接着和宋嘉栩兵分兩路,繞開堵在正門的修羅場。
周以堯逆着人流不急不慢的往下走,兩個女孩子和他擦肩而過,邊交談邊看手機,“哎,聽說了嗎?美院請了一位畫家開公開課,名字叫《人體結構與透視》,去蹭課的人特別多。那場景——嚯,人山人海都不誇張。
”
另外一個女孩略略驚訝,“真的假的?”
女孩子狂戳屏幕放大照片,“一會兒咱們也去看看。我舍友說她特別美!她還偷拍了一張,你看這個背影,這個側臉,不比那誰好看啊!”
女孩子誇張的抑揚頓挫讓周以堯有一秒的停頓,接着兩個女生在樓梯的拐角處停下,周以堯拾級而下的腳步随着其中舉着手機調出照片的動作而稍稍凝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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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他雙眼5.3的過人視力,将照片上的女人看得清清楚楚。
女孩子聲音洋洋得意:“沒騙你,超級好看是不是?”
兩個人已經走遠,周以堯感覺身邊來往匆忙的身影都成了靜音的背景板,他引以為傲的自制力在瞬息內潰不成軍,腦海裏的畫面由冰冷屏幕上一張女人的剪影逐漸構成了記憶深處一副氤氲着淺淡水汽的背影。
漂亮的脖頸線條,微弓的蝴蝶骨,沿着細膩肌理精心繪制的一枝玫瑰。
他閉了閉眼,深深呼了兩口氣,定了定瘋狂加快的心跳後,再度恢複之前的節奏緩慢往下走。
唯有垂在腿側握成拳的指骨隐隐透出青白,像是竭力壓抑克制着什麽。
**
回到寝室後,宋嘉栩把游戲本的界面打開,翹着椅子對周以堯說,“以堯,下午沒事,我約了工學院的籃球。”
周以堯心不在焉的點點頭,游魂似的登錄自己的學校官網。
網頁彈出,他拉着光标往下滑。
“知名藝術家商晚小姐莅臨我校”
他看了許久,直到電腦因為長時間無操作陷入息屏後,才後知後覺宋嘉栩已經連續叫了他好幾聲。
“怎麽了?”
話語微微沙啞,他用腳尖推動轉椅,回頭就看見宋嘉栩放大的臉。
“其實許願真不錯。”
宋嘉栩笑起來眉眼彎彎,有點當下娛樂圈奶油小生的味道。
宋家和周家是世交,但兩人一個在國內養尊處優,一個在國外野蠻放養,機緣巧合報了同一所大學,又被湊到了同一間寝室,這才發現原來小時候還有開裆褲的情誼。
他不懷好意道,“你為什麽不考慮她?”
“不來電。”
周以堯回答的言簡意赅,用書本将他的身體嫌棄地往後推幾分。
“你不會還在惦記玫瑰小姐姐吧?”
宋嘉栩順勢後退一步倒在電競椅上,笑得很無辜,“我可是幫你查過了,七月老板對你的玫瑰小姐姐還是有印象的,畢竟在那個顏狗老板的形容裏她真的是被誇成了天上地下絕無僅有......只可惜她後來再也沒去過七月了。不過七月的留言牆上有她的一張速寫,我記得她的簽名……”
宋嘉栩皺了皺眉,想了一會兒才不确定道,“好像是Rosie.商,法語詞來着?”
京圈姓商的不多,宋嘉栩剛好知道一個。
“商學銘你知道吧?跟你們周家有多年合作往來的商家。我其實有點懷疑是他女兒,不過商總從來沒有對外公開過自己的家人,有人說他有個兒子,沒有女兒,不知道真假。”
宋家算是很吃得開的大家族,但是宋嘉栩不好明着打聽,他略表遺憾的搖搖頭,“你要真想打聽她,要麽問一問我姐,或者程霏姐,實在不行你問你哥也行啊。”
周以堯解鞋帶的手一松,短暫一秒,他踢了踢腿,面無表情的偏頭,“說這些幹什麽,我早忘了。”
“最,好,是,哦。”宋嘉栩笑得促狹,也不打算戳穿好友的心思,“走,吃完飯後我們去操場熱熱身。”
“我不去了。”周以堯将課本擺在桌上,仰頭灌了一口可樂,氣泡在口腔裏升騰爆炸,将他煩躁的心攪動得更加沉悶,像是被烏雲結結實實的堆疊起密不透風的圍欄,整個人被困在風暴中,情緒穩不下來。
宋嘉栩很是活寶,捧心作受傷狀,“那可不行,少了我們院的三分小王子,誰來給我撐場面?”
“別貧。”
周以堯好笑的看他誇張演戲,把籃球以一個漂亮的上籃手勢扔進他懷裏,“我七八有課。”
宋嘉栩穩穩扣下,納悶道,“七八你不是選修麽?那種課你随便找個人幫你點名不就行了。”
話音戛然而止,宋嘉栩的表情一瞬間變得意味深長,“周以堯,你坦白交代,你是不是也聽到風聲了,這幾天我和美院的打球他們都說那位藝術家漂亮的——要死。”
漂亮的要死。
還故意加重了最後兩個字。
周以堯漫不經心問道,“能讓閱人無數的宋小少爺說出這種話,她到底有多漂亮?”
“嘿,我怎麽知道,我又不是美院的。”宋嘉栩拿過手機,将外套拉鏈拉至頂端,“既然你不去打球,那我約了外院的妹子吃飯,先走一步了啊,要是你需要帶飯直接call我。”
周以堯随口應了聲,二人寝随着宋嘉栩的關門聲陷入寂靜。
**
周以堯提前十五分鐘出門,誰知剛下電梯就遇見抱着頭一個猛沖進來的宋嘉栩,他喘了口氣,肩膀的衣服潮濕,“靠,以堯,又下雨了,你帶傘沒?”
說罷瞪着他空空如也的左右手,兩人相顧無言三秒鐘,默契地一同轉身走回去等電梯,宋嘉栩喋喋不休的抱怨下午的籃球賽泡湯,周以堯卻想起了別的事情。
野玫香味辛辣又冷冽,鋪天蓋地的攪弄翕合的每一個毛孔,他好像跌入一場盛大虛妄的玫瑰幻境,絲絨質地的口紅如灑了淡淡糖霜的紅絲絨蛋糕,珍珠肩帶滑落,露出她後背性感漂亮的蝴蝶骨,和一枝在午夜月光下盛放的玫瑰。
荒唐的厮混過後,她裹着周以堯的白襯衫起身,比自己想象的要更加嬌小,襯衫下擺堪堪遮過瓷白的腿根。
她跪坐在床頭前,從挎包裏摸出香煙和打火機。
随着她指間明明滅滅的紅光,她忽然俯下身,與他交換了一個纏綿悱恻的吻。
“小朋友......桃子味,和你一樣甜。”
**
回憶被宋嘉栩的聲音驟然打斷,周以堯握着黑色的五骨雨傘,有些恍惚的關上寝室門。
“要是點完名可以溜你就回來啊,我等你開局。”
他走在冷風蕭瑟的小道上,秋雨并不大,涼意卻絲絲入骨。周以堯擡高傘面,鋒利的眉骨微皺,難得露出迷茫的表情。
第一次踏足美院的外院同學成功的迷失了。
美院是剛修建的新校區,這個學期才正式投入使用。雖然離科院近,但平時沒有相交路線,周以堯很少來。
他無奈的聽着上課鈴打響,随手攔下一個同學,“你好,你知道安格爾9號樓在哪裏嗎?”
同學友好的給他指了路,繞是如此,等他到達階梯教室時也耽擱了不少時間。
零零星星的遲到同學将雨傘收合挂在走廊上,周以堯跟着前面三個背着畫板的女同學一同走進教室。
周以堯,耀大的人形招牌,每年招生率節節拔高的鎮校之寶,只要出現在人群之中,必定會引起一陣不小的轟動。
原本安靜有序的環形教室因為他的到來而漸漸生出水漲船高的議論,震驚重新被星火燎原般點起。
“哎,那是周學長嗎......?他怎麽會來選修這門課?”
“怎麽他自己啊?宋嘉栩不在嗎?”
“他長得也太好看了吧——”
那些聒噪如夏日蟬鳴的議論聲漸漸消失,周以堯半只腳踏入教室,屋外的疾風驟雨被昏暗光源阻絕,他微微擡眼,意外、卻又毫不意外的看着講臺上的女人。
她穿着毫無攻擊性的白色長裙,腰線束着一條繡着鈴蘭的綢緞腰帶,細瓷一樣的手擡起又放下,視線橫過來,一雙眼清冷的糅不進光,左眼下有顆欲語還休的淚痣,将眼神對撞間掀起的驚濤無聲的壓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