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故人

故人

柳忱清早梳洗完畢,便坐在屋子靜靜的等,直至外面的日頭高高升起,周氏那裏也未曾派人來傳喚。如此反常倒令柳忱有些不安,吩咐月雪道:“你出去看看,旻香館和沉香閣都在忙些什麽。”月雪匆匆出門,未幾,又去而複返。柳忱驚奇道:“怎麽了?”

月雪道:“許先生來了。”

自入府之後,許酒便被安置在中庭做事,這後院住的都是女眷,非特殊情況男子不得入內,如今這人卻堂而皇之的來了潇湘館,想來定然是有什麽要緊事。

“快請。”柳忱起身走到外間,令月雪将許酒請了進來。

許酒還是穿着昨晚那身衣服,急匆匆的進了門,見了柳忱便說道:“不用打聽了,今兒東宮來人,周氏和江愛蓮正忙着迎接貴客呢,估摸着一時半會還顧及不到你。”

“婚事既然已經定下了,宮裏這會還派人來做什麽?”柳忱奇道。

許酒嗤笑道:“婚事雖然定了,聘禮和嫁妝卻還沒定呢。太子身為儲君,能松口娶柳忬已是恩賜,想來聘禮上不會給的太多。但柳家卻不能不陪送嫁妝,非但陪送,還得傾家蕩産的多多陪送,否則日後柳忬拿什麽與旁人争皇後的位置。”可是說歸說,柳清人畢竟只是個二品文官,雖然品級高,職權卻有限,畢竟上頭還有左右兩個丞相壓着,故而在朝為官多年,薪俸收入卻始終不高。這次柳忬成親,柳府若想風光大辦,只能從別的地方打主意,譬如說,大江氏當年帶進府裏的嫁妝。

柳忱之母江愛荷乃通州防禦使江九通的嫡長女,因貌美名動京華,加之性格賢淑溫婉,備受天下男子的追捧。傳聞當年她嫁給柳清人的消息一出,京師遍地都是少年人的哭嚎聲。幾位世家公子更是情難自抑,集資為江愛荷鑄了一尊等高金身的雕像,便在江愛荷成婚當日,那金像被當成嫁妝擡進了柳府。此外大小江氏出嫁的時候,江九通幾乎傾盡家財為兩個女兒置辦了嫁妝,江愛荷身為長女,所得嫁妝最多,名下古玩珠寶、田産鋪子無數,彼時光是送嫁的隊伍就排出了十幾裏地,在世家女子中,這排場也算是數一數二的風光——而今這所有的一切,卻都被牢牢的掌握在小江氏的手中。

眼下柳忬與太子的婚事迫在眉睫,多少人眼巴眼望的盼着這場婚禮。柳家若不想讓人看了笑話,只能硬着頭皮風光大辦。可他們又不想因此傷了家裏的財氣,勢必就要打大江氏嫁妝的主意。那些嫁妝是大江氏留給柳忱的遺物,她斷然不能就此讓這些東西落入旁人手中——哪怕是一個銅子都不行。

“許叔叔,母親的嫁妝不能動。”柳忱強忍心中不安,與許酒說道。

“我省得,着急趕來就是想告訴你,咱們回京之前辦的那件事有着落了。算算時間也應該快到了,趁着今日府裏忙碌,咱們最好出去見一見。”

“行,那勞煩許叔叔出去準備馬車,我和月雪收拾收拾,咱們就從後門出府。”

待許酒離開之後,柳忱連忙重新換了一身素淨不惹眼的衣服,襖裙外面罩了披風,想了想又吩咐月雪道:“蔣媽媽這會不在,我們總不好冒然離府。你去旻香館知會一聲,就說我久未回京,甚是想念家鄉景色,趁着今日天好想要出去走走。切切記得要将話傳到,若是祖母未在,就知會給她身邊的大婢秋官。”

月雪點頭道:“奴婢省得,娘子這便去後門等着,奴婢随後就到。”月雪也是在道觀裏養成的性子,性格恬淡沉穩,得了吩咐便匆匆跑出了門。柳忱一個人又整理了臉上的妝容,确認不會令人瞧出什麽端倪,這才出門去找許酒。

前後不到半柱香的時間,三人便在柳府的後門聚齊。月雪陪着柳忱坐在馬車裏,許酒則騙腿坐在車轅上趕着車。他們三人乘車離府,一路穿街過巷,很快來到了玉林坊市。聽着外面越來越喧鬧的人聲,柳忱忍不住輕輕掀開簾子向外瞧去,但見街道兩旁酒樓茶肆臨立,場景越發有些熟悉,忽而想起昨日回京的場景,忍不住便是一愣:“怎地又來此處了?”

許酒猜到了她在想什麽,笑着說道:“這玉林坊市前面不遠處有個渡口,咱們要見的人乘船來,那處是上岸最方便的地方。”

“嗯,省得。”柳忱聽出了許酒的揶揄之意,忍不住臉頰一紅。

馬車一路駛過玉林坊市,眨眼來到渡口。許酒找了處方便的地方停靠了馬車,引着柳忱來到岸邊,眺望河面說道:“算算時間,人也快到了。”

說話間便看見一輛客船緩緩停靠在了渡口,船客有條不紊的下了船,有的被等候在岸邊的家人接走,還有的自行離去,最後只剩下一對祖孫在岸邊徘徊張望,那老太太似乎有些上了年紀,脊背佝偻,頭發花白。柳忱急忙往前走了幾步,試探着叫了一聲:“阿婆?”

老人微微眯着眼睛,有些吃力的望着柳忱,好半天才遲疑着回了一句:“你是、你是忱哥兒?”

“是我……”乍然聽見如此親昵的稱喚,柳忱忍不住紅了眼眶,連忙小跑到老人的面前,雙膝跪下見禮:“忱兒拜見阿婆。”

“好、好孩子,快起來孩子。”老人佝偻着身體,吃力的攙扶起柳忱。祖孫兩個直面相對,看清楚柳忱的臉之後,老人忍不住有些發愣:“你這臉……你母親、你……怎麽會如此?”

柳忱自然知道她在問什麽,坦然笑道:“幼年誤食毒果,這臉便毀了。不過也沒關系,師父說紅顏多禍水,有些東西失去了,或許也是一種功德。”便如大江氏當年那般,引得京城男子為她瘋狂争鬥,又何不是一種罪過呢。

“也、也是。”未曾想到柳忱竟然如此想得開,嚴氏愣了愣,繼而釋然的笑道:“你這孩子,倒是活的通透,比你母親當年要強許多。”

許酒見渡口人來人往,極不适合說話,便開口提議道:“不遠處有一家面館,咱們不如去坐着慢慢說。”

柳忱這才想起老人風塵仆仆的趕路,這幾日定然沒吃好,有些愧疚的道:“是忱兒的疏忽,阿婆連日趕路,這會定然餓了吧?”

嚴氏擺手道:“我年紀大了,胃口一直都不怎麽好,一頓飯吃不吃的都沒什麽的。”倒是她身邊的小郎有些委屈,癟着嘴說道:“祖母是不餓,可小魚兒餓呀。餓死了,肚子裏面的東西都快自己吃自己了。”那小郎年方六七歲的光景,生的虎頭虎腦,煞是喜人。柳忱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臉,笑着說道:“你叫我一聲阿姐,我就請你吃肉肉。”

“阿姐,好阿姐,我想吃雞腿兒。”小魚兒垂涎欲滴的望着柳忱。

一行人被這孩子逗得不行,許酒一把将小魚兒抗在肩上,邊走邊道:“成,叔叔請你吃一整只雞。還想吃什麽?”

小魚兒悶頭想了想,道:“粥吧,祖母牙不好,吃不動肉了。”

柳忱攙扶着嚴氏走在後面,聞言便笑着說道:“這孩子倒是孝順。”

嚴氏欣慰的笑了笑,繼而想起什麽似的,臉色又是一黯:“若論孝順,誰也比不得你的母親。那孩子是我一口一口奶大的,四個月就生出了牙齒,卻從未咬過我一口。倘若她還活着,我也……年紀輕輕的就去了,真是可惜。”

柳忱聽出了嚴氏話中未竟之意,心中更加的愧疚,握着嚴氏的手道:“怪我,未曾早早的派人去尋找阿婆。”

嚴氏轉頭望着柳忱,一雙渾濁的眼珠裏寫滿了慈祥和愛意:“傻孩子,你還這麽小呢,細胳膊細腿兒的,能成多少事兒?不怪你的,都是命。”

說話間一行人進了面館,為了方便柳忱和嚴氏好好說話,許酒特意花高價尋了個雅間,柳忱陪着嚴氏坐在雅間裏邊吃飯邊說話,許酒和月雪則帶着小魚兒在散座上啃雞腿。

嚴氏是大江氏的乳母,曾陪伴着她在江家生活了整整十八年。後來大小江氏出嫁,嚴氏便回了自己的老家。那之後她與大江氏斷斷續續的通過幾次信,沒幾年大江氏病死,兩人便徹底斷了聯系。嚴氏從未見過柳忱,或許是愛屋及烏的緣故,她對柳忱一見如故,發自內心的喜歡和疼愛。她們之間的感情被一個已經故去的人緊緊聯系在一起,縱使是初次見面,也有着說不完的體己話。

轉眼之間已是下午,柳忱見嚴氏有些疲憊,便攙扶着她走出雅間,同許酒說道:“阿婆一路颠簸,這會也累了。勞煩許叔叔找一間上好的客棧安置下她們祖孫兩個,再請個郎中給阿婆調養調養身體。”嚴氏上了年紀,身體本就不好,又加上這一路乘船颠簸,面上已呈現出明顯的病态,柳忱能看得出來,她是在強撐着與自己說話。

“好孩子,你有心了。”嚴氏感動的拍拍柳忱的手。

許酒說道:“沂源坊市那邊有一家客棧環境不錯,我先帶着她們過去。你和月雪先在這裏等着,等我回來咱們再一起回府。”

許酒與柳忱商定了行程之後,馬不停蹄的帶着嚴氏和小魚兒往沂源坊市奔去。柳忱和月雪在渡口站了一會,也實在覺得沒什麽意思,便轉身往玉林坊市走去。與昨日回京時的冷清景象不同,今日的玉林坊市格外熱鬧,街道兩旁站滿了攤販,所售賣的東西也是五花八門。柳忱在道觀裏冷冷清清的住了十年,從未見過這般繁華的景色,一時也有些入迷,帶着月雪一個攤位一個攤位的看過去,期間忍不住買了許多小零碎。

“娘子,月雪口好渴。”月雪指着街道對面的茶館提議道:“咱們進去喝碗涼茶吧,許叔估計還得等一會才能回來呢。”

柳忱也覺得天氣有些炎熱,用絲帕擦拭着額頭上的薄汗說道:“也好,咱們就去茶館裏坐一坐。”

她與月雪手挽手往對面茶館走,正當走到馬路中間的時候,忽聽見有人驚慌失措的大喊一聲:“都快跑,誰家的馬驚了!”

一陣兵荒馬亂,人群四散奔逃。有人不慎摔倒在地,未待爬起,但見一匹棗紅大馬嘶鳴狂奔而至,一蹄子踩在那人的身上,緊接着兩蹄後立,釘着厚厚蹄鐵的兩條前腿高高揚起,直奔柳忱的腦袋砸了下來。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