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回憶
回憶
十八年前,江府。
夏日的池塘開滿了白色的荷花,湖中小榭裏,一位穿着明黃紗裙的少女倚窗而立,她的發髻半绾,眉中點着一顆朱砂痣,容貌嬌俏,堪稱天顏。微風輕輕拂過少女的鬓發,細絲飛舞,別有風情。
“大娘子,三清道長來了,眼下正在湖邊候着。”下人站在窗外請示道。
“快請進來。”少女嘴角勾起一個明媚的笑容,忙不疊開門迎了出去。隔着一道窄橋,下人正帶着一個身着青藍道袍的女子迎面走來,兩人相見,面上都不由露出愉悅的笑容。
“三清道長!”
“江娘子。”
二人互相躬身行禮,而後便親親熱熱的牽着手往水榭裏走去。
“臨淵路途殊遠,你這次回來的倒是快,這一路上可曾遇到什麽好玩的事物?”江愛荷拉着三清的手,興沖沖的問道。
三清說道:“饑荒災年,一路上都是吃不上飯的災民,好玩的事雖然沒遇見幾樣,惡貫滿盈的事倒是見了不少。”二人來到水榭坐下,三清仰頭灌下一杯涼茶,伸手從懷裏掏出一個紙包放在江愛荷的面前:“給,帶給你的禮物。”
江愛荷望着那有些髒了的紙包,好奇的問道:“這是什麽?”
三清一臉的神秘:“打開看看就知道了。”
江愛荷便将那紙包拿過,一層層揭開上面的黑紙,裏面赫然放着一個已經幹成石頭的餅子。“這是什麽?”那餅子放在手裏直掉渣,江愛荷忍不住皺了皺眉。
“這是我後半程的口糧,是一位大娘給我的。”三清将那餅子放在冷茶裏蘸了蘸,待軟和一些,便放在嘴裏吃了起來。“江北發大水,大娘家裏人都淹死了,她自己也是個眼瞎的,知道我是道門中人,便将那最後一點口糧都給了我,她說讓我回來做做法,跟老天爺商量商量,這大災之年,可讓老天爺給百姓留點活路吧。”三清吃着那硬成石頭的餅子,忽而就紅了眼眶:“阿荷,這世道本就是個吃人的世道,朝廷若是再不管,百姓就快死光了。”
江愛荷默默的從三清手中接過餅子,掰了一塊放到自己嘴裏,細細慢慢的嚼着:“我這手裏倒是還有些可動用的銀錢,你若是用得着,盡管拿去。”
三清搖頭說道:“天下何其之大,你那點銀錢不過九牛一毛罷了。說到底,這都是朝廷的事。眼下新君才剛繼位,說動他出手幫忙才是要緊。”
“你想如何?”江愛荷一雙眸子專注的望着三清。
“過幾日就是陛下的誕辰,我覺得他一準得請你入宮去慶祝,你說是不是?”
江愛荷聞言笑道:“這倒是應了你的算計,今兒個早上宮裏就将邀請的貼子送過來了。”
三清激動的一拍掌心,笑着說道:“這便是了。屆時你若見了陛下,便趁機向他谏言。只要他能答應将開倉放糧的權限交給我派,我們一定會傾盡全力救濟百姓。”
江愛荷疑惑道:“朝廷自有下設的官署,因何将放糧的權限給你們?”
三清嗤笑道:“我這一路走來,實在是看夠了官商勾結的龌龊嘴臉。那些朝廷放下來的糧食,質量好些的都被糧商高價買走了,差的都摻了沙子和土發給百姓,一個人拿到手裏的糧食都不夠做一頓飯的,更別說吃了那些糧食之後漲肚而死的人了。天災尚可原諒,人禍卻徒增罪業。長此以往,國家定會遭受戰亂。所以阿荷,這件事你必須幫我!”
江愛荷心思很軟,聽三清這般說來,也開始憂慮起來:“我幫你倒是可以,可是這平白無故的,我該拿什麽說動陛下?”
三清連忙解下盤在腰間的包袱,鄭重而又恭敬的推到江愛荷面前:“這裏面乃是一尊玉雕的靈寶天尊神像,是我們教裏的鎮派之寶。我師父說這尊神像原是一塊普通的玉石,經過九九八十一道天雷鍛刻,方顯現了神尊的真容。如今我便将尊神交付與你,你帶着他入宮觐見陛下,就說我派千萬子弟對天起誓,若對百姓有私心,就罰我們永困阿鼻地獄,人人不得好死。”
三清擲地有聲,江愛荷為之動容,鄭重将那尊神之像接過,亦铿锵有力的點頭應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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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閣內,小江氏屏退下人,一個人靜悄悄的進入了密室。昏黃的燭火映過,架子兩側的絲綢珠寶交相輝映,她卻視若無睹,一路走到最裏面的那個架子,俯身蹲下,從最底層拿出來一個紅木匣子。十八年未曾打開過,匣子上面早已布滿了灰塵,她便仔細的将灰塵拭去,鑰匙擰開銅鎖,掀開蓋子,露出裏面的尊神真容來。那是一尊碧綠的近乎透明的雕像,身披曳地長袍,五官清逸出塵。抛卻這尊神像的意義不談,便是這玉的質地,恐怕也是當世難求。
“十八年了……你到底還是重現了天日。”輕輕撫摸着神像的面容,小江氏不舍的喃喃自語。屋外電閃雷鳴,轟轟隆隆的聲音越發接近,震得房梁直顫,小江氏也吓得不停顫抖。可饒是如此,她仍是固執的抱着那尊神像,仿佛在堅持着什麽。直至門外響起一陣腳步聲,有人輕輕敲響了密室的門:“夫人,該出來了,再耽擱一會兒老爺就回來了。”
“知道了。”小江氏這方将神像重新放回匣子裏,收拾好面上的狼狽表情,這便抱着匣子出了門。蔣媽媽此時正候在門口候着,見小江氏從門裏出來,連忙上前接過她手中的燭臺,輕聲說道:“安溪還在外頭跪着呢。”
“去看看吧。”小江氏将匣子也一并交給了蔣媽媽,主仆兩個一前一後出了門。此時天色已近三更,屋外雨下的越發大了,瓢潑大雨落在地上,很快便積起了水坑。安溪穿着一件單薄的長衫,哭哭啼啼的跪在地上,她這臉頰上的紅腫尚未褪去,雙目也已經腫成了核桃,看起來好不可憐。看見小江氏出來,不由分說的上前抱住了她的大腿:“夫人,夫人您救救表兄吧,若是再這麽打下去,他便是鐵打的也堅持不住。”
小江氏坐在椅子上,語氣也有些無奈:“他自己行事不周全,惹了這般禍端,又能怪的了誰!”
安溪哭道:“縱然表兄做事不周,卻也是受了夫人的授意,若不是您的允許,便是借他十個膽子也不敢跑到這內院裏來。眼下小娘子一口咬定她那房裏丢了東西,老爺已經發狠要從表兄那裏審個分明,若是再這樣打下去,表兄定然撐不住勁,屆時非得将夫人也一并供出來不可!”安溪自幼跟在小江氏的身邊,行事風格頗得真傳,眼下一番話明裏是哀求,實則也有威脅之意,小江氏自然聽出了她的意思,臉色不免有些難看。可如今自己的把柄在她手裏握着,以防事态進一步惡化,縱然心裏千般不願,也只能做出妥協。她示意蔣媽媽将匣子交給安溪,輕聲漫語的說道:“你去将這東西随便埋在個什麽地方,設法将地址透露給你表兄。之後不管老爺如何審問,這偷竊之罪他勢必得認下了。我會設法跟老爺求情,他至多會在皮肉上吃點苦頭,只待今日事了,以後我自然不會虧待了你們兄妹。”
安溪得了小江氏的承諾,這方止住了哭聲,忙不疊磕頭謝了恩,接過蔣媽媽手中的匣子就跑了出去。小江氏安安靜靜的目送着安溪背影消失,一盞豆大的螢火将她的臉照的晦暗難明,許久之後,終是嘆了口氣:“這安溪,怕也留不得了。”
一夜折騰,整個柳府誰也未曾好睡。至次日清早,柳清人方派了個婆子來,将那尊神之像原模原樣的交還給了柳忱。這東西當年從江愛荷手裏遺失,到如今交還到柳忱的手中,整整已經過了十八年。柳忱用手帕細致的擦拭着玉像身上的泥水,仿佛透過這一尊雕塑,浮光掠影的窺見了母親的當年。
上官雲此時對柳忱是由衷的欽佩,支着下巴望着那尊玉像,興致勃勃的問道:“真是神了,你怎麽知道這玉像在小江氏那裏?”
柳忱平靜的說道:“不光是我知道,母親也是知道的。當年這尊玉像在母親手裏丢失的時候,她便知道是誰拿走的。私下裏也曾問過……”
上官雲挑眉追問:“結果如何?”
柳忱勾唇冷笑:“小江氏又哭又鬧的否認了,且還尋死覓活的上了吊。外祖母氣的罵了母親幾句,母親心小,便也郁郁的生了病。此後,便只能不了了之了。”
那一年,三清真人躊躇滿志,誓要以道教全體之力拯救黎民于水火,不曾想鎮派之寶半路丢失,江愛荷被母親責罵一病不起,未能如願進宮面聖。彼時新君繼位不久,邊關戰亂不休,朝廷疏于管理,地方官署貪-污受賄,官商勾連不斷。最後到底還是應了三清的預測,未過半年,有人揭竿而起,四方聯動,很快組成了一支起義軍,若非有謝家攔着,那支軍隊險些就入了燕京城。
而謝添的祖父,便是在那一年死于起義軍的抗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