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擺攤
擺攤
日光西斜,赤色的光輪隐隐落與鱗次栉比的青瓦屋舍中。
妘昭昭離開淮陵船舫,穿過長安街道,打了個轉又拐到德厚坊。
汴京東市比之西市更加富裕繁華不知多少,達官貴人多聚于此。街道寬闊,兩旁樓閣店肆林立。夕陽餘晖的籠罩下,是一片繁盛的京城景象。
南北延伸的街道兩邊車水馬龍,人聲鼎沸。小貨郎們來往挑擔趕集,賣花女跨籃叫賣,有趕牛車拉貨的百姓,也有閑游漫步的公子小姐,熙熙攘攘,好生熱鬧。
飛檐上商鋪旗幟随風打了個轉兒,妘昭昭擠在一群攢動人影中,來到林氏書刻鋪子前。
“掌櫃的,我要一本庚子黃歷。”
清淩淩的嗓音響在耳邊,書坊掌櫃聞言下意識擡頭。
面前的少女頭發烏黑柔軟,眉目豔麗,臉頰略微泛紅,鬓邊兩側也沁出一層粉蒸薄汗,笑起來唇邊好似泛起柔柔的漣漪,一雙漂亮純澈的眼像兩輪彎起的月。
掌櫃先是目光一亮,随後視線掠過她的穿着,眼神忽地又失落垂下,神色染上幾分可惜。
小姑娘一身暗蒼蒼的灰色麻衣,瞧模樣像是打西邊兒來的。
“就要一本黃歷?”
妘昭昭偏了偏腦袋,笑着回道,“對,就要黃歷。”
說完,她低頭認真數了一錢銀子遞給店中掌櫃,接過那本通書黃歷。付過錢,昭昭并未着急離開,她倚在攤前翻過幾頁,似是随意問道:“這樣一本黃歷,書刻需要幾日功夫?”
晚市多是飲食店和手工作坊較為繁忙,書坊生意向來清閑,掌櫃的又見她生得漂亮,按捺不住搭話的心思,不由同她聊了起來。
“如今咱們書坊用的都是雕版印刷,刻版容易許多,一頁紙只需一塊板,三百頁黃歷,就得有三百塊書板。”
妘昭昭認真聽他說完,而後笑問:“掌櫃的,你們書坊還缺抄書匠嗎?”
她嘴上這樣問,其實心裏清楚,汴京不論哪個書坊,必定都缺抄書匠,雕版印刷雖好,但花費的人力物力仍不可計數。
這樣一想,林氏書刻的背後金主是譽王其實也不足為奇。
除非有富貴私人出資刊刻,否則書籍很難得到出版。即使繁華喧嚣如大邺汴京,對尋常人家來說,書籍仍是稀少、昂貴之物。
掌櫃只當她哪家平民姑娘外出尋生計,逗笑:“小姑娘,抄書匠可不是誰都能做的。喏,隔壁酒樓還缺個廚娘,正招人呢,你回家學個一招兩式,可以去試試。”
妘昭昭笑意吟吟,“我識字,又寫得一手好文,如何做不得?”
見她這樣說,掌櫃斂起輕慢,這才認真端詳起來,“姑娘所言當真?”
倒不是這店主多疑,普天之下當屬都城汴京最為遵禮,王城風雅名士俱多,東市有出口成章的大家閨秀倒不稀奇,可住在西邊兒大都是些進京謀生的“外地人士”,白丁婦孺,少有識字。
見他神色松動,妘昭昭一派胸有成竹地颔首點頭,而後故意語氣為難,“自然不假,只是……”
那副欲言又止的神态引得掌櫃追問:“只是什麽?”
昭昭不動聲色以手掩唇,故作神秘地說:“我這裏倒有一樁能改進雕版印刷的生意,不過茲事體大,需得和你們的大東家親自商談才好。”
掌櫃不禁皺眉,面露難色,他們大東家可不是一般人,哪能說見就見。
而且,書坊裏的謄抄人員大都出自刻書家,多半是飽學之士,日夜伏案編撰勞作也未能精進印刷之術,想必這小姑娘怕是十有八九口出狂言呢。
妘昭昭知道他不信,也沒想着立馬就能見到譽王,她過來只是埋個引子,又極為把握分寸地擺擺手,說:“日後掌櫃若見到東家,幫我捎個口信就成。”
掌櫃笑笑答好,只是有沒有将這樁事放在心上就不得而知了。
*
妘昭昭回到永安坊時天色已黑,紮着垂挂髻的小丫鬟正蹲坐在門檻處,雙手托着下颚眼巴巴望向巷子口。
她面前還支着一個攤子,簡陋木板上擺着幾帖書籍字畫。
見到妘昭昭,小丫頭灰悶的眼睛霎時亮起,驚喜喊道:“小姐!”她拍拍身上的灰,奔到妘昭昭身前,“小姐終于回來了。”
妘昭昭走到小攤子前數了數,東西一樣不少,看來今日又沒賣出去書,又是顆粒無收的一日。她籲嘆一聲,将物什拾掇拾掇,摸摸她的腦袋,“環兒,咱們進屋吧。”
她來汴京已有一月有餘,用盤纏在永安坊租下一間便宜樓觀,和環兒暫住在這裏,再賺不了銀錢,怕是再過幾日東家要拿掃帚趕人了。
恰逢晚市,主仆二人收攤的時候,隔壁包子鋪卻正忙得熱火朝天,掀開蒸籠,蒸騰的熱氣噗噗直往上蹿。
包子鋪老板正賣力吆喝,轉身見到這頭一派冷清的情形,忍不住嘲笑高喝道:“妘姑娘,今日的書可賣出去了?要不送我幾幅,我拿回家糊牆也行啊!”
說完一串笑聲傳來。
環兒氣得臉頰通紅,撸起袖子就要上前和他争論,妘昭昭拉住沖動的小丫頭。
她不欲和人争論,拂拂衣裙,大方回敬:“好嘞,陳大哥,你若現下缺糊牆紙就來拿,日後等我這書坊生意紅火,可就拒不供應了。”
說完,妘昭昭就帶環兒進屋落上鎖,留下隔壁的老板搖頭輕蔑大笑。
一跨進門檻,環兒着急得厲害,她再也忍不住跺跺腳:“小姐,一連半個月一本書也沒賣出去,這可怎麽辦呀?”
妘昭昭将從林氏書坊買來的黃歷塞進環兒懷裏,“今日買的黃歷,一錢銀子。”
環兒困惑眨眼,然後突然驚叫起來,委屈控訴:“老天啊小姐!咱們今天一分錢沒賺,小姐又花出去一錢銀子!”
昭昭扶額,趕緊安撫這暴躁小丫頭,和她講道理,“環兒你看,連這樣一本遍地都是的黃歷都能賣一錢,可見賣書完全是暴利行業吶。”
“這還只是黃歷,書坊随便一本文集注解起價都要一兩銀子,一兩銀子夠買幾百斤糧食,幾十斤豬肉呢。”
環兒沒什麽文化,她噘嘴道:“可是再暴利沒人買,也要喝西北風。”
論紮心還得是你小環兒。
妘昭昭努努嘴,也是極郁悶。
來汴京之前,她想過千種萬種賺錢的法子,可真來到這都城,卻仿佛命脈全都被掐住一般。
好比現在,永安坊住的大都是底層百姓,實實在在過日子的老百姓喜聞樂見的又怎麽會是附庸風雅的字畫呢!
偏汴京各坊十分井然有序,處處要講門道。她若要去別處擺攤叫賣,沒有門路便走不通。條條路都被堵死,她手握的生意經再厚也理不清頭緒。
索性今日孤注一擲,前去尋訪千機閣……甚至半路心血來潮去招惹譽王,也算铤而走險的一步棋。
不過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做生意就是要放長線釣大魚,不然怎麽賺錢?
汴京坊刻生意并不盛行,不正好說明書商是一片眼饞的藍海市場嗎?現下最大的問題,就是如何要激起老百姓的購買欲望,最本質的問題還是缺好稿子。
有好稿子,還怕讀者不饑渴嗎?
她在現代研究名着經傳,每逢奇書橫空出世,便會風靡一時,繼而引得市場一片瘋狂追捧,錢財自然滾滾自來。
妘昭昭向來不怕招惹麻煩,思慮片刻,她垂眼,嘴裏又念叨着姬曲生這個名字。
落魄書生姬曲生,也不知尋他去寫書能不能成……
翌日清晨,妘昭昭起了大早,正在後院菜園子裏摘豆葉,肩頭倏忽停落一只白鴿。
昭昭怔忪片刻,突兀想起千機閣說盡早給消息,眼裏頓時閃過光彩。她取下綁在鴿腿上的字條,小白鴿撲撲翅膀又飛走了。
妘昭昭喘息未定,有幾分激動。
半晌,她目光一錯不錯盯住白紙墨字,身體不穩一個趔趄,腳下一茬豆葉盡數遭殃。
被打開字條随風輕動,只見上面龍飛鳳舞寫着三個字——
姬曲生。
……
自那日收到千機閣信件,妘昭昭就找到姬曲生暗中跟了他幾天。
盯住前面那道極高極瘦的男子身影,她一邊咬着甜膩的糖葫蘆一邊裝作不經意跟在後頭。
其實姬不算什麽稀罕姓氏,自南朝之後姬氏分崩離析,真正意義上的蘭陵姬氏早已不複存在。
所以她當初聽見姬曲生這個名字,壓根沒往蘭陵姬氏那方面想,以為只是碰巧姓姬罷了。
可千機閣卻說這位她要找的落魄書生竟是姬衍的後人?
會不會是消息有誤……剛略一想想,妘昭昭就立馬否定了自己的猜測,千機閣最重商譽,旁人不知她還不知嗎,千機閣之所以能青史留名便是這個組織無一出錯的可怕記錄。
先前,妘昭昭坐在牆頭上觀察了姬曲生好幾天。
這書生住在宜文坊最破落的院子裏,每日會在院中仰頭念幾首酸詩,午時就拿出黑硬饅頭墊巴墊巴肚子,日子過得異常潦倒窮酸。
确有幾分文采,但半點姬氏後人的風骨也無,倒是談吐迂腐得很。
心中想事,一個不察昭昭咬到山楂核,牙根發酸,不由啧聲嘆息,沒想到風光霁月的姬衍後人如今竟過得這樣日子。
恰逢花燈朝節,這也是姬曲生幾天來第一回出門。
道路兩旁燃着許多燈籠,燈彩與紙籠交相輝映,美輪美奂。此時街巷人群也逐漸變得擁擠起來,三三兩兩的嘈雜議論聲傳入耳中。
“聽說念青姑娘今夜在護城江畔露面奏樂呢!”
“念青姑娘傾城國色,可得趕緊去,誤了時辰怕見不到……”
聞言,妘昭昭也起了幾分興致。
一路上,都是慕名去見念青姑娘的年輕公子。妘昭昭從他們的談話聲中得知原來這念青姑娘是淮陵坊裏的一名歌姬,不僅精通音律,更是生得冰肌玉骨,一朝名動汴京,甚至惹得不少貴家子弟都傾心不已。
美人總是難得一見,念青姑娘平時少有出來走動,今日花燈節卻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妘昭昭随人流往前走,一直走至繞城河邊。遙遙一看,只見那河面上停着一座絢麗雄偉的巨大船舫,坊中閣樓裏傳來的絲竹曲樂聲不絕于耳。
燈火闌珊,人影攢動,隐約能瞧見船舫的二層亭樓上坐着一位身穿白衣的纖瘦女子,麗影綽約,飄逸的裙擺似仙女飛舞,她手抱琵琶,正在彈奏樂曲。
妘昭昭微掂腳,眼見姬曲生往二樓去了。
原來這書呆子也不能免俗,鐵定也是為那位念青姑娘而來。
妘昭昭無趣挑眉,随便尋了一條烏篷船,斜斜靠在船中一方赤色雕欄上,準備等姬曲生出來便找機會同他商議寫書之事。
半個時辰,昭昭都等有幾分困頓了,她眼眸微阖,忽地只聽一聲撲騰巨響,一道人影從她眼前虛晃而過,直墜湖中。
緊接着,洶湧人群中驚慌和尖叫聲壓過絲竹音齊齊響起——
“有人墜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