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贖身

贖身

淮陵坊是個特殊地界,白日裏處處針落有聲,一到晚間便是輕歌曼舞的不夜天。

近日坊間傳聞,淮陵的百花魁首換成另外一名女子,而曾經名動汴京的歌姬念青,因之得罪權貴,失去身份,如今淪為一介棄女,再無人問津。

念青被卸下紅牌,但她曾服侍過的那位權貴來頭不小,輕易招惹不得,平時玩笑打趣說傾慕于她的那些個公子哥倒也不敢真把她要走。

然而意料之外的,也不知從哪冒出一號窮酸小郎君,竟無懼流言,近來夜夜進出念青姑娘的閨房之中,一待就是一整晚,還被不少百花樓的常客瞧見了。

這小郎君不是旁人,正是扮做子弟模樣的妘昭昭。

黑發用木冠高高束起,她一襲常服,不甚熟練地仿照別的男子動作,輕搖折扇踏進百花樓。

頂着來自四處打量的目光,妘昭昭目不斜視徑直往走到統管勾欄院的管事面前,語出驚人:“我來此為念青贖身。”

一言既出,四方嘩然。

念青雖然是被舍棄的一顆棋子,但若要百花樓放人,不被狠吃一筆絕無可能。

妘昭昭攜萬兩白銀,終于得來念青的賣身契。

于是,淮陵坊的百姓津津樂道的話題便又從新任花魁變成這樁風流韻事。衆議成林,傳言有一鄉下來的癡心郎君,散盡千金只為換得美人自由身。

*

紛纭蜚語中的這對癡情人兒現下正在紅憐館內。

妘昭昭撩開帷簾,将念青帶至臨淵面前。

臨淵坐在桌邊,落下一個黑玉棋子,語氣意味深長:“妘姑娘癡心情深之名遠揚汴京,臨某佩服。”

妘昭昭琢磨幾許他的态度,見臨淵并未真動怒,于是眨巴着無辜的眼睛,輕飄飄地戲弄回去:“哪裏的話,臨淵先生不必妄自菲薄,都是先生的銀錢。”

臨淵簡直要被她的理直氣壯氣笑。

近年他的千機閣生意日漸削減。如若不然,自己也不至于要将主意打到商道上來,又同這八面玲珑的小丫頭達成合作協議。

短短幾天,本金如流水傾覆花出去不少,卻也不知什麽時候才能看見回頭錢。

“你來要銀子時說是要替臨某買下一件寶貝。”臨淵嗓音漫不經心,微頓一瞬又意有所指道:“一個遭人厭棄的前任花魁,我倒好奇妘姑娘能有什麽變廢為寶的本事。”

他生性散漫偏私,唯利是圖。不顧念青在場,話說出口也未覺不妥。

妘昭昭同他掰扯,“花魁有什麽稀罕,今日捧出一個李姓花魁,待哪天你跌落神壇,就會有一個張姓花魁。”

說罷,她将自己連日來編集成冊的詩集遞給臨淵。

“這些皆出自念青之筆,如何當不得寶貝?”

念青出生貧寒,兒時被賣至鄉紳府上為為婢,後在亂世風塵中輾轉流落汴京,因着姣好容顏和如莺妙嗓,逐漸豔名在外,後一步步被捧至花魁。

但其實她自幼聰慧,身陷囹圄卻并不沉淪于紙醉金迷,反倒喜好讀書學文。平日裏閑時禁不住作些小詩吟唱一二,哪知一朝被管事發現,被人作了筏子。

妘昭昭在紅雕八仙桌前坐下,招呼念青同坐,見她眸中閃過一絲慌張,昭昭又寬慰她且安心。

她花費如此價錢,實則內心早已足有九成把握。

史書記載,大邺歷程百年歌舞升平,汴京繁華極盛。如今的當朝天子正坤帝不多日便将要駕崩仙逝,後晉雍帝繼位。

晉雍在政績上是一位平淡庸碌的帝王,穩固江山全靠幾位當朝名臣盡心輔佐。然則這位皇帝文學造詣卻頗高深,且極為精于書畫。

晉雍帝幼年間在太學深受傳統骈文之苦,見不慣嚴肅文學,一經登基便下令改革文壇。君主提倡雅俗共賞,自此上不得臺面的靡靡之音也逐漸成為脍炙人口的佳作。

一朝天子一朝臣。大邺的文化也因其民俗別具一格而獨樹一幟。正是這些所謂“辭藻浮糜”的輕豔之詞撐起了大邺文壇的半壁江山。

這之後,多少自命風流的才子佳人盛極一時。

臨淵略翻看幾眼,随即将詩集擱下,微沉的目光掠過妘昭昭,沒再說些什麽。

正坤帝繼位時已近花甲,而當朝儲君醉心詩籍并非新鮮談資,其中關竅不難理解。

是他小瞧了她。小小年紀,膽大妄為,卻又……心思敏銳,無可指摘。她委實不像孤芳清高的妘氏族人。

妘昭昭瞧他臉色,便知這事成了,頓時喜上眉梢。

臨淵看她喜滋滋的神情,失笑問道:“念青如今是千機閣的人,你又有何利可得?”

妘昭昭揚眉,一雙杏眼溢出松快笑意,擲地有聲:“日後,我要做獨家出品方。”

那天過後,曾經風頭無量的歌姬念青逐漸銷聲匿跡,仿若一朵已經枯萎凋零的花,芳香散盡,淮陵各處深街短巷再無人提及。

臨別回家前,妘昭昭順便囑托臨淵幫她調查一下百花樓是否暗藏辛密,以及姬曲生原先可得罪過什麽人。

交往這幾日,念青恐她誤會,早與自己一一說清道明,她并不認得姬曲生,花燈節那天,姬曲生是被人以詩會之名被騙去淮陵坊,不知是誰有意作弄。

那又傻又清高的書生,自墜湖到被誣陷,接二連三的禍端恐不簡單,怕是自己何時招惹過什麽人都不知曉。

思及此,妘昭昭好一陣暗自捶手頓足。

成親堪堪七日,今天也想與姬曲生勞燕分飛。

*

今年的夏季格外炎熱,驕陽似火。

三伏天,正坤帝在避暑的行宮內駕崩,國喪哀鳴,新帝朱筆批示,舉國上下需服喪二十七日,汴京各處禁歌舞宴樂。

如此,念青一事便急不得,可妘昭昭卻還要讨生活過日子,一家三口如今僅憑她賣書的微薄收入支撐門楣。

前日裏她與環兒在外支攤,那體弱的小丫鬟險些中暑,近半月怕是都不能再勞累。

屋裏,妘昭昭此刻正伏案凝神作畫,她衣衫有些松垮,手下掌筆,另外嘴裏還含着一支細瘦紫毫。

一番揮灑潑墨,妘昭昭旋即擱筆,将剛完成的畫作徐徐展開,等墨跡幹涸。

也不知這畫大抵能值幾個錢……她恹恹輕嘆口氣。

待她賺夠銀錢,定要汴京買下一間自己的書坊鋪,她和環兒都不用再忍受風吹日曬。

還有臨淵那厮……果真無愧他冷血無情、一毛不拔的鐵公雞之名,投資商道時他大方撥款,一旦若為私事借錢他立馬變臉,好一個看碟下菜的吝啬鬼。

正胡思亂想着,門邊傳來動靜。

“妘姑娘。”

妘昭昭轉身伸長脖子看過去,意外道:“是你啊。”

姬衍端來一碗荷葉湯,擱在她桌前,“天熱,以防過暑氣。”

一蠱冷湯清香四溢,只是用來盛湯的瓷碗邊緣竟都有些磨損了,可見兩人日子過得有多貧寒交迫。

半個多月,二人從來都是相看兩厭,話不投機半句多。可若較真來說,他們彼此倒也談不上厭憎,只是性情不合,可謂道不同,不相為謀。

不過到底在同一屋檐下相處久了,妘昭昭卻也能發覺姬衍的另一個長處,她的便宜夫君除去不與自己行周公之禮,幾乎處處謹遵夫德。

好比此刻,他們雖相處不睦,卻也能為她端來消暑涼湯。看上去百般體貼,但實則完全與溫存無關。姬衍做這些,僅僅像是他對自己君子氣度的克制和要求。

自家這位夫君沒有一刻不克己複禮,活得像個馬王堆出土的老祖宗一樣。

心裏千百個念頭轉過,妘昭昭客氣道:“有勞姬公子,公子可喝過湯?”

姬衍颔首:“嗯。”

天氣炎熱,妘昭昭原本素白小臉熱得緋紅一片,額角處也泛起細密的汗珠,晶瑩的汗滴順着面頰滑落而下。

姬衍掠過她面上凝脂般的白皙肌膚,視線忽又垂落,轉身疾走。

方才在門邊瞧她作畫,亭亭玉立,眉眼愈發風流韻致。

她似乎長大了些。念及此,姬衍掩住的眼底摻上一抹莫名愧意。

她愛財,會飲酒,也去青樓,極有主見,氣急時甚至會對他揚鞭相向,但她是位好姑娘,卻不是自己心儀喜歡的姑娘。

各執己見的怨偶,終會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妘昭昭咕嚕喝完半碗湯,指尖摩挲着碎裂的碗口,開口叫住他:“姬曲生。”

姬衍步履止住,“何事?”

“聽聞你要去私塾教授學業?”

姬衍并未否認。君子處世,修身齊家是為基本。

妘昭昭心裏頭惦記着先前姬曲生三番兩次被找麻煩的事,脫口而出便道:“你就在家中抄書,哪也不許去。男子漢大丈夫,不要總外出抛頭露面。”

話一說出口,空氣有一瞬間的凝固。

姬衍回身靜靜與她對視,半晌,他輕撂了下眼皮,不急不緩回答:“好,如你所願。”

因着天氣緣故,妘昭昭的小書攤落下好幾日未營業。生計所迫,她只好将自己的畫拿去東坊那邊的畫廊托店主代為售賣,得來的銀錢老板會收取一些回扣,

她畫藝平平,繪畫技巧不足,卻勝在靈感上佳,尚能賣得幾錢銀子。若是得了顧主喜歡,多至一二兩也是有的。

不過賣畫有快有慢,以往總得等上好些時辰,妘昭昭缺銀子,她有心同店家商讨盡快轉手,好預支些銀兩。誰知還未動身,畫廊那邊卻傳來消息,說是有位貴主一眼相中了她的畫作,極為喜愛,當下以天價收購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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