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祖宗
祖宗
雖盡是野史傳言,然則也未必是空穴來風。
妘昭昭心裏頭惴惴不安,她神思恍惚,直到踏離出府,方才又松過口氣。
天色澄明,她擡眸一看,意外瞥見候在府外石獅旁的一道颀長身影,腳步倏然頓住。
聞得聲響,姬衍也轉過身,他眼眸幽深,薄唇微抿看不出情緒,邁步走上前。
兩人皆是一幅欲言又止的神情,相顧無話。
妘昭昭挪動步子,打破沉悶低喃問道:“你看見我留給你的字條了?”
環兒不過才十二歲,她來赴約之前再三考慮,還是給姬曲生留了信。摸不準陽朔公主的用意,只好防患于未然,萬一她真回不去了可怎麽辦……
姬衍應聲,端詳她片刻,見人完好無恙才又移開視線。他不禁頭疼,自家名義上的小妻子是個能折騰的人,好端端得怎麽又惹上那些權貴?
妘昭昭唔了一聲,伸手扯了下他的袖子,“那咱們回家吧。”
此刻她心底仍殘存些許後怕。妘昭昭無可否認,她方才第一眼見到姬曲生,高高懸起的心逐漸有了回落的趨勢。
她沒料想姬曲生會來這裏等自己。
回府途中,妘昭昭省去公主與沈延的恩怨情仇,将前因後果一一說與姬衍聽。
聽完她的話,姬衍沉吟道:“日後若公主再來尋你,同我知會一聲。”
妘昭昭點頭答應,內心卻道,強權壓頭,知會你一個窮酸書生又有何用?不過,便宜夫君雖不靠譜,但多一個他……總比自己孤軍奮戰要好。
一路無話,妘昭昭卻莫名有些安心,在沈府待的發涼的心髒慢慢回暖,有了溫度。思及此,她偏頭側目去看前方緩步行路的男子。
妘昭昭模糊想,她第一次見姬曲生時,他便是這樣嗎?
姬曲生好似變了,全然沒有了第一面見他時的影子,如今的他氣勢清冷,為人卻穩重許多。
行至半路,姬衍叫她稍等片刻,自己去街邊作坊裏買來一盒鳳梨酥遞給她。
妘昭昭摸了摸自己咕咕作響的小肚子,捧着笑臉,“多謝姬公子。”
姬衍眸中滑過一絲自己都尚未意識到的淡笑。
她和自己前世今生所遇見的所有女子都不同。若是旁人有如此不雅之處,早該捂臉羞赧,她倒不拘小節,吃得一派自在。
妘昭昭啃咬一口酥餅,不滿咕哝道:“太甜了,下次不要買這種糕點,我不喜歡這個味道。”
姬衍颔首應聲:“嗯,記住了。”
*
妘昭昭不欲和陽朔再有牽扯,她回去之後仍有些心下不定,生怕再有召見。
然而沒再等來公主的發難,汴京便發生了一樁驚天大案,打破了城中的風平浪靜。
德安侯兼驸馬爺沈延被刺死在自己家中,行兇之人十有八.九是與他同床共枕的發妻,陽朔長公主。
流言如同被點了火的野草,越燃越旺,不出半日便在城中四處傳開。
街頭巷陌,各處議論紛紛。衆人皆嘆陽朔公主雖心狠,卻因一片癡心鑄成大錯,怪只怪沈大人紅顏知己頗多。
大邺雖禁官員狎妓,卻也管不到後宅上面。沈延娶了長公主仍不停向府裏擡妾,說到底是一樁情債惹出的禍事。
實則案件尚未告破,沈大人身死之日公主恰好進宮觐見,并不在府中。奈何陽朔惡名在外,外頭風言風語,所有人都傳言是公主下得狠手,她不親自動手,雇兇殺人還不簡單嗎?
朝中損失一員重臣,晉雍皇帝震怒,下令徹查此案。
因着今上與長公主自小情誼深厚,陽朔并未入獄,但也被關押在侯府,形同變相囚禁。官家雖明令禁止百姓探究此事,仍舊堵不住悠悠衆口,私下多嘴多舌該說的還是會說。
消息傳至妘昭昭耳中的時候,她正在看守樓觀前的攤位。
隔壁包子鋪的顧客七嘴八舌不停議論,妘昭昭素白的手不禁一抖,險些拿不穩書。
姬衍恰時信步走過來,将攤前的黃歷小本一一擺正,意有所指提醒道:“與你并無幹系,無需惶恐操心。”
妘昭昭擡眼看向他,剎那間心至慧生。驀然,小姑娘一雙晶亮黑眸閃過神彩,喜道:“姬曲生,我有主意了!”
“嗯?”姬衍投去疑問的視線。
妘昭昭猛地阖上書頁,她迫不及待站起身征詢意見。
“第一本書,便寫拍案驚奇,可好?”
靜默半晌,姬衍輕籲口氣,揉揉額角:“胡鬧。”
自古以來,有關□□皇家的重型案件多被大理寺密條加封,官府向來對此諱莫如深。更遑論恰逢風口浪尖,□□辛密,怎可輕易在民間傳閱?
他們現在只是一介市井小民,沒必要摻雜這趟渾水。他親身歷經朝堂,雖汴京比之自己的年代已過去幾百年,但王侯将相古來皆如此,無論哪朝,一樣波谲雲詭。
姬衍欲言又止,不知該如何勸說。
妘昭昭噗嗤一笑,手指戳戳他的腦袋,“我并不寫達官顯宦,小人物的故事才更有意思。”
生活無非是一幕幕悲喜劇,無論哪個階層的人都是如此。皇親國戚不便寫,土豪劣紳總寫得。士農工商,除去士族,商人、墨客、賭徒、歌姬、僧人……誰又不曾是塵世中的凡夫俗子。
如今市面上也有類似的奇志怪談,她泛泛翻閱過,大抵都是些短小轶事,被視作上不得臺面的雜書。
自古至今,百姓大都是有獵奇心的。
拍案驚奇。着實是個好主意。
畢竟僅這一樁案子,就能惹得街頭巷尾紛紛議論。若她寫一本連載拍案奇談,總不至于無人應看?
被她指尖點到的地方有些發麻,姬衍怔忪幾許,他回過味來,淡聲說:“你能如此想便好。”
妘昭昭謹慎以手掩唇,踮腳湊近他壓低聲音問:“難道你對沈驸馬一案不好奇嗎?”
纖長羽睫近在咫尺,姬衍眼神觸及她熠熠生輝的星眸,眉頭輕皺,她委實離得太近了些……
稍一頓,他聲線平穩答:“不好奇。”
妘昭昭掌心半托着下颌,低道:“可我總覺得,陽朔公主并不是真兇手。”雖野史記載如此,但古代不比現代刑偵手段先進,衙門斷案少不了冤假錯案。
姬衍眼色漸冷,不贊成地說:“切莫妄言。”
妘昭昭聽過并未理會,自顧垂眸深思。
那日她去沈府,公主提及沈大人時眉眼處的嬌羞騙不了人,她必定是愛極了沈延。她甚至聽見,陽朔與嬷嬷慵聲交代,來年需得在侯爺院中多儲些冰。
話裏話外都仔細得緊,生怕仆人差事辦得不好讓沈延受苦。
難不成女子真能因愛生恨,轉眼便對心愛之人揮刀相向嗎?
妘昭昭幽幽嘆口氣。
死去的沈延并不可憐,可憐的只是僅有些嬌縱便丢了命的檀美人、以及活在他後院裏的成群姬妾。
……
散去晦暗心思,妘昭昭轉念将腦筋複又放到自個生意經上頭來。
她坐回木凳,随手翻開書冊。
姬曲生寫得一手好字,他抄寫的書稿行雲流水,筆法工整矯健,大氣磅礴絲毫不遜色于書法大家。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字跡的緣故,連這幾日賣出去的書冊都多了幾本。
倒是這字跡總覺得莫名眼熟得很,妘昭昭摩挲着書頁,不經意開口:“你這筆法,倒像一人。”
姬衍整理書籍的動作一頓。
妘昭昭蹙眉觀看再三,語氣篤定道:“是有意臨摹姬氏先人嗎?”
她在現代時曾去博物館觀摩過姬衍書法的真跡,詞文酣暢淋漓,落筆亦如流雲。姬曲生的字跡與他有三分相像。
姬衍含糊嗯了一聲。
妘昭昭仔細看了半晌,将快要脫口而出的東施效颦一詞咽下肚。
畢竟是他的祖先,不能太過打擊姬曲生。
斟酌了一下措辭,她才吞吐說:“還是遵循自己的筆法更好。”姬曲生的字已足夠工麗,刻意模仿姬衍的筆風反而多出一絲別扭。
聞言,姬衍身形一僵,禁不住詫異。
倒也并不是姬曲生模仿姬衍,而是姬衍有意在模仿姬曲生的字跡。
不過縱有意效仿,一些細枝末節處仍舊保留了原先的下筆習慣,一時半會糾正不過來。
他沒想到這丫頭竟能看出來其中微妙的差異……
姬衍眉心舒展開來,問她:“你知曉姬衍此人?”
妘昭昭白他一眼,“那可是你祖宗。”
姬衍一噎。
提及姬衍,妘昭昭眉間添了幾許惋惜,喟嘆道:“他是我一直很想見卻窮盡此生也見不到的大家先族。”
未料妘昭昭原對自己存了這般崇敬的心思。
姬衍不禁有所動容,他正欲開口說些什麽,哪知小姑娘下一刻砸砸嘴又道:“他英年早逝,可悲可嘆,是不是早年身子骨虧空了治不好?”抑或是染上別的疑難雜症,否則怎麽不過三十年華便溘然長逝呢?
姬衍膝蓋發涼,斂住情緒再度默然不語。
他很想糾正她,他們之間隔了百年光景,她惋惜見不到他不應叫英年早逝,應是君生她未生……
意識到心緒的雜亂波動,姬衍微嘆又搖搖頭,自己何苦和一個年歲尚輕的小丫頭較勁呢。
妘昭昭饒有興趣地問他:“你既是姬衍後人,家中可留有什麽姬氏信物?”
姬衍垂眸不語。他魂歸此地時尚未娶親,哪裏來的後人。
見他不欲多說,妘昭昭也識趣地沒再發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