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坦言

坦言

妘昭昭大腦如有撞鐘,轟隆聲反複在腦中來回盤旋,嗡嗡作響。

陽朔貴為公主,她的貼身玉佩能随意出現在一個街邊的小乞兒身上嗎?她那近侍小厮和這乞丐又是什麽關系?

心頭隐隐浮現出猜想,卻又理不清頭緒,不敢妄下論斷。

姬衍見她停步,又順着她怔愣的視線望過去,緩道:“看來妘姑娘不必再去抓藥了。”

妘昭昭沉思片刻,擡眸問他:“姬曲生,今日怕是聽不了故事,你再陪我去一個地方可好?”

姬衍皺眉,卻并未拒絕。

妘昭昭先是回到永安坊的樓觀裏,翻箱倒櫃找到一塊積壓箱底的絹布。她作畫時,習慣先在絹布上拟一遍草稿再描圖,布料上頭還留有她作《孟夏圖》時勾出的大致物象邊線。

找到絹布,她迫不及待提起裙擺,同姬衍又來到城郊一處榕林坡。坡上有一柳葉亭,長亭處常有百姓來往,是送別的地界。

妘昭昭回憶幾許,找好角度坐到石凳上,将絹布鋪在六角石桌上展開。

一旁的姬衍沉默看她動作,心下大抵了然,想來小姑娘被長公主賣走的畫作恐是在此地作成。

念及此,他也坐至一旁,微俯身垂眸看過去。

妘昭昭的草圖并未塗色,絹布上只有黑白分明的寡淡曲線。

眼前坡丘起伏間,榕樹連綿成片,綠意氤氲,與圖中印跡一一重合,只除去三兩行人不同……

妘昭昭目光落在絹布上的一對并不顯眼的背影上,眼底疑色翻湧。

她重在繪景,本無意管人,許是當時這對璧玉佳人實在情意綿綿,女子一襲并不惹眼的淺綠衣裙,卻恰好與周遭盛綠融成一片,她瞧着意境契合,不自覺便心随筆動将那對情人一道畫下來。

妘昭昭點到為止,着墨并不多。畫中男女皆看不清臉,女子依偎在男人懷中,只在繁複的枝葉中隐約露出成雙的親密背影。

然則,那女子左手撐起一把花紙傘,傘骨上的紋樣卻剛巧被她完好描摹上去。

“我真是糊塗了……”妘昭昭喃喃。她也不知自己當時是不是熱昏過頭,只想着沒見過這樣繁複好看的圖案,竟沒看出來這紋樣分明是一只飛騰在天的鳳凰。

在大邺,龍鳳代表最尊貴的身份象征。

鳳,除去一國之母可用,便只有公主了。

如此,畫中女子十有八.九便是陽朔長公主,可這男子又是何人?

妘昭昭和驸馬沈延有過一面之緣,雖并未仔細瞧,但沈大人身量顯然比之畫中男子更高壯魁梧些。

不知怎地,妘昭昭莫名想起侍奉在陽朔身側的那位小厮,僅看體量倒合得上。

她滿腹疑問,又不知該不該繼續深究弄清楚。

汴京無人不知,陽朔長公主對驸馬一片癡心,眼裏心裏只有他一個男子……妘昭昭原也這樣認為,現在看來,此事還是有待商榷。

如果長公主所愛另有他人,為何要嫁給沈延與他逢場作戲,那麽殺害沈延的兇手會不會真的是她?

難怪陽朔會一眼相中她的畫作,還以天價買了去……想到此,妘昭昭指尖發顫,又有點麻,後頸處情不自禁掠過一絲涼意。

心頭亂糟糟,思忖間,一杯裝滿茶水的瓷碗遞到她面前。

妘昭昭詫異擡眸,舔了舔幹澀的唇瓣,接過瓷碗道:“正好口渴,多謝。”

半裏外有一涼茶棚,姬衍見她想得入神,不知何時走過去讨來兩碗清茶。

喝完茶水,他重新坐下,微微垂首。

亭中石桌上刻有棋盤格,上頭擺着一盤淩亂棋局,姬衍修長幹淨的手指反複把玩着一枚石刻棋子,姿态百無聊賴。

妘昭昭雙手捧着茶碗,指尖不住摩挲碗壁口。她有些緊張,見姬曲生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忍不住開口:“姬曲生,我好像發現一樁不得了的大事。”

姬衍擡眼,淡淡道:“方才宜文坊的那人,可是與長公主有關。”

他尾音微揚,問出口的是一句疑問,可語氣裏不見半點疑慮。

妘昭昭垂肩洩氣,“你也猜到了?”

姬衍隐去眼底的一絲無奈,不忍責她粗心大意。

“明晃晃的瑞獸鳳凰,怎麽作畫時就沒注意到沒不對勁?”

宮裏的物什皆非凡品,大都被打上皇家烙印。王公貴族無一例外好似都有這樣的癖好,恨不得自己的物件全天下只此一件,好與尊崇的身份相匹配。

幸而傘柄在畫像上僅細微一處,若是不留意倒也很難察覺到,但假若有心,誰都會發現。

妘昭昭噎住。

誰叫那鳳頭圖樣太過隐晦抽象,況且她到底還是現代人思維……小姑娘哼哼唧唧,半天道:“賴我眼拙。”

姬衍:“你與她兩次相處,至少應該知曉此人表面如何。”

聞言,妘昭昭面色頓染糾結。

她見過陽朔虔誠拜佛的溫靜姿态,也見過她不怒自威、戾斥後宅群妾的模樣。

姬衍補充:“只認你親眼見過的,道聽途說不算數。”

妘昭昭定下神略回想了一會兒。

陽朔無疑是威儀并重的公主,她是高高在上的,忤逆不得。威嚴确有其事,然而殘忍一說尚不能定論。

至于檀美人自盡一事,也僅是沈延的一面之詞。

她無意中撞破了公主的秘密,甚至留下物證。按照常理來說,有心人怕早欲殺之而後快,先毀人再滅跡。可仔細算來,陽朔兩次約見,雖有意施壓,卻并未多加為難她,倒更像是對自己的一種試探。

思索再三,妘昭昭道:“她脾氣稍差,卻并不像傳言那般心狠殘戾……”

她也并非如外界傳聞那般對驸馬癡心錯付,或許有什麽難言之隐也未可知。

小姑娘好奇起疑的心思都寫在臉上,姬衍看過去,平靜說:“你心下既已有決斷,不必再問旁人。”

妘昭昭搗鼓搗鼓将絹布拾起,唇角漾起笑意。

若不解決好這樁事,她總感覺壓着一件心事,情緒惴惴不安,日子也不過自在。

*

待妘昭昭再回到宜文坊時,那條小巷子裏早已人去樓空,她就近尋到一家醫館,适逢那少年小厮扶着鼻青眼腫的小乞兒走出來。

這次避無可避,兩人實實在在地四目相對。

少年愣住。

倒是矮他半個頭的小乞丐盯住妘昭昭,迷迷瞪瞪看了一會,被打得五彩斑斓的臉上當即綻起驚喜之色,脆生生道:“姐姐!”

他掙脫開少年的手臂,想朝妘昭昭奔過去,卻被一股力道攔住。

“阿花,做什麽呢,別動,安靜點!”

小乞丐眼巴巴望着妘昭昭:“可她是姐姐。”是幫阿花趕跑壞蛋的姐姐。

什麽姐姐?少年不解其意,只當自家弟弟癡傻之症又加重了。

妘昭昭走近,微俯下.身和年歲不大的小乞丐平視,好奇問:“他叫阿花?”

少年扯住不安分的弟弟往自己身後拽,語焉不詳地答:“嗯,賤名好養活。”

他一臉防備之色,完全掩飾不住的緊張。妘昭昭見此微微暗嘆,壓低嗓音道:“我想同你聊一聊有關長公主的事。”

聞言,少年表情有一瞬的空白,眸子霎時暗淡下來,而後認命般點點頭。

僻靜無人的深巷,偶爾響起三兩聲蟬鳴。

阿花在一邊撲飛蟲,嘴裏還歡欣叫着蝴蝶蝴蝶,他時不時轉頭盯一會自家哥哥,又看看妘昭昭,捂嘴咯咯偷笑又接着繼續捉蟲子。

“阿花,不許跑遠。”少年說着又啐了一口,眉目皺起的每一道折痕都昭示着他的疲憊不堪。半晌,他苦笑道:“一身傷還能這麽活蹦亂跳,是個不知道疼的,傻子真快活。”

妘昭昭好奇得很,哥哥在侯府當差,又怎麽留弟弟淪落在宜文坊任由惡徒欺辱。不知事情全貌,她怕揭露別人心中瘡痍,于是并未多言。

“畫師想問什麽便問吧。”

妘昭昭還未想好怎麽說,她欲言又止,斟酌半天。未料少年見她支吾其詞,徑直坦言:“是,我與公主早有私情。”

……

妘昭昭被他的直白驚到,“你怎知我要問……”

少年笑:“第一次見畫師,就知你是個聰慧的,遲早會猜到。”後面還有半句他沒說,當時他甚至動了讓公主斷絕後患的心思,但陽朔到底心軟。

妘昭昭回神,幹巴巴道:“你如今年方幾何?”

話一問出口,方才還佯裝鎮靜的少年登時漲紅了整張臉,眼神閃躲,嗫嚅:“雙十年華。”

妘昭昭哦了一聲,他長得還挺顯小。

側頭看去,不遠處阿花胸前還墜着那塊翡翠。看來這玉佩是陽朔公主送予他,後又輾轉出現在他弟弟手上。

沉吟半晌,她又解釋:“其實你們買下畫便好,我也不會知道畫中之人就是你與公主。”

少年搖搖頭,喉頭苦澀:“我與公主在一起已是日日如履薄冰,信不過旁人,又怎知你當時可曾認出我們。”

他說得字字在理,妘昭昭無可辯駁,不禁嘆息:“你既與公主兩情相悅,為何公主不肯與驸馬和離,又鬧成這般……”

提及沈延,少年當下捏緊拳頭,他咬牙切齒憤憤道:“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樣!是沈延使計糟蹋了公主,他就是個道貌岸然的僞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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