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委屈
委屈
院中花圃不過幾日無人打理,綠藤便順着牆角縫隙悄悄蔓延至窗柩上來,一株含苞欲放的花骨朵綻在層層蔭葉中央,漫出縷縷芳香。
花香撲鼻,妘昭昭腦袋不禁有些昏沉。
她晃了晃腦袋,有意試探陽朔,可總撬不開公主死守嚴防的嘴。無論如何追問,陽朔一口咬定是自己就是殺害沈延的兇手。
一番交談,陽朔像是才反應過來,忽地遲鈍問道:“他叫你來,他為何送你進來?叫你來做什麽?”
她心神不寧,頭昏腦漲,戒心竟也變得如此低。
“公主不必如此防備,想必買畫那時你便已查清我的底細了吧。”
陽朔沉默以對。
她第一次見到滌非畫師過後,便命人暗中調查。妘昭昭家世雖算不得簡單清白,但與汴京如今權貴也是三竿子都打不着的關系。
陽朔連枕邊仇人都不忍痛下殺手,又如何會對一個無甚威脅的小姑娘加以迫害,況且還是存着些許好感的姑娘。
話不必多說,妘昭昭自然心領神會。
看來得下一劑狠藥才行。
她攤手無辜道:“公主,子衿與我坦言他并未殺害沈延。”
陽朔聞言神色怔愣,眼裏有尚來不及收起的不解茫然。
“公主妄圖以身份為注,賭上身家性命,只為贖回子衿一人,或許并不值得。”
妘昭昭繼續道:“我知公主對他情意深重,可您在男人身上栽的跟頭還不夠多嗎?切莫做傻事。”
陽朔緩過神來,視線死死盯住妘昭昭,一字一句道:“休得挑撥。”她身體忍不住戰栗,眼中複雜情緒滿滿當當,似是只差一點就要決堤。
妘昭昭看得分明,心下大抵有了決斷。
她探過身子将陽朔抱在懷裏,哄孩童般似地拍拍她的後背,柔聲安撫。
小姑娘自個小小一只,卻将高她一頭的女子攬在胸前。
“我騙你的,喏,子衿想說的話都在這上頭了。”妘昭昭從衣襟前的兜袋裏拿出一封書信遞給她。
陽朔等不及,顫着手打開。
信中寥寥數語,卻字字句句都溢滿情真意切。子衿叫她不必害怕,沈延是歹人,她殺得沒錯,他會設法保全她。
最後才叮囑:殿下,閱完即焚。
子衿說她殺得沒錯,可只有她自己知曉……她并未對沈延狠下殺手。
半晌,陽朔猶如一條脫水瀕死的魚又重回清水,漸漸才恢複鮮活生機來。
……
妘昭昭怔住,整個人顯出一股無措來。她黯然垂首,驀然止不住的愧疚。
兩世為人,從未歷經情愛,只會紙上談兵,她沒料到陽朔方才竟會比要沒命的模樣更為絕望。
縱有意試探,她也不該拿這種事開玩笑。
“抱歉,是我不好。”她笨拙地、補救一般安慰道:“但求公主莫要再自行認罪,子衿還在外頭等着您,你們尚有半輩子的幸福。”
陽朔将信件妥帖放好,見她姿态別扭站在一邊喃喃說着話,噗嗤一聲笑出聲來。
“你的來意,本宮已知悉。”
妘昭昭一愣,鈍鈍回了一句哦。
“我已明白你是何意,若你不好,他不會将信件交與你,又千方百計讓你見我。”
陽朔舍去本宮的自稱。她本不愚笨,若非為情所困,怎會甘願為愛畫地為牢。
出其不意地,陽朔又上前捏了一把她的臉蛋,淡聲道:“我與子衿日後便想要一個你這樣可愛乖覺的孩子。”
妘昭昭呆立當場,旋即臉頰染紅。
別過臉去,妘昭昭目光不經意落至窗外,她聳聳起秀氣的鼻頭,起疑道:“公主,你院外種的是什麽花,我怎麽從未見過。”
陽朔許是聞慣了,倒不覺得有何怪異:“這是檀美人剛進府時所贈的花種,我見此花玲珑嬌豔,京中又不曾見過,便留下來幾株。”
檀美人……妘昭昭蹙眉,複又追問:“這花府中可還有別處種的?”
陽朔:“沈延的院中也種過。”
聞言,妘昭昭微微睜大眼。
陽朔臉色柔和,嘴角勾起笑:“怎麽?姑娘還預備自個斷案,要還我清白嗎?”
妘昭昭搖搖頭,她沒那個本事,只不過倒知道本朝年間有一酷吏,為人英明決斷。
“舉頭三尺有神明,只要主審官員秉公執法,總有會查到真兇的一天,到時自然會還公主清白。”
妘昭昭說得滿臉認真,語氣平寧,卻不由自主讓人信服。
陽朔雖知此事不易,可也逐漸緩下心神。
妘昭昭在房中待得時辰太久,惹得看守內院的侍衛過來敲門。
“裏面的,怎麽還不出來,磨磨蹭蹭幹什麽呢!”
妘昭昭啧聲:“就來。”
兩碟菜陽朔一口未動,汩汩熱氣散得差不多了,湯汁也半凝在碟碗中,幹癟癟團成幾簇。
“要不我再去和府裏小廚房說送點熱粥過來。”妘昭昭将食盒挽在腕間,見她不掩憔悴,叮囑道:“子衿托我給公主捎個口信,他很挂念你,一定要你好好吃飯。”
陽朔偏過頭去,眼眶微紅,不忍再聽。
臨行前,妘昭昭折下窗柩上的一朵花放于袖中,她踏出門檻,仔細将門阖上。
“怎的這麽磨蹭?”院內侍衛不耐查問。
小姑娘賣起可憐,她伸手挽起耳邊碎發,裝得一幅柔弱可欺小白花的作态來,“天熱,公主吃不下飯,我哄她耽擱久了時間。”
她生得一張芙蓉面,此時泛白的小臉微微低垂,像是被吓怕了。
侍衛瞧着心軟,不自覺放低警惕,忍不住交代:“嗐,不吃便不吃,你哄她做什麽,裏頭這位日後還指不定如何呢。”
妘昭昭連連颔首,再三保證自己下不為例。
侍衛不欲再為難,揮揮手,“行了,走吧。”
妘昭昭暗暗松口氣,誰料她離開沈府時運不濟又撞見一位狠角色。
眼前有一道虛影一晃而過,一柄紅纓長.槍驀地橫至她頸間僅一寸處,厲聲随之而來:“你是什麽人?”
纓穗堪堪擦至妘昭昭的下颌處,刀鋒寒光閃現,她腦袋略有些發昏,咽了咽口水擡起臉。
面前男子着一身五爪蟒袍官服,滿身煞氣,嘴角緊緊繃直,一絲弧度也無,視線冷冷掃向妘昭昭。
妘昭昭是被子衿從後院側門送離的,此處僻靜,平素裏少有人來往。
視線在他賜服上繡着的飛禽孔雀圖紋晃悠一圈……她閉了閉眼,暗道自己流年不利。
正三品少卿,大理寺的二把手,主掌獄訟之事。
眼前這個一看便不是個憐香惜玉的。
妘昭昭不禁小臉素白,舌根有幾分發澀,眼底染上茫然失措,還有些許害怕。
這回倒是真的。
淩鋒嗤了聲,絲毫不為所動,“說。”
恰在此時,尚未走遠的子衿聽見異樣動靜,心生警覺,連忙緊張趕過來。他低咒一聲,走上前彎腰俯身替她解釋:“少卿大人!她是新進府的做工丫鬟,不知好歹沖撞您,還望大人見諒。”
子衿言詞懇切,淩鋒仍不假辭色:“做工丫鬟怎麽從後門離開,我見她鬼鬼祟祟,其中必有貓膩。”
他眼神銳利,牢牢盯着妘昭昭,槍尖還抵在她脖頸前。
哪裏鬼鬼祟祟……她分明連步伐走得光明正大。妘昭昭哼哼咬牙,朝她這樣的樸素老百姓耍什麽橫。
淩鋒肅聲吩咐旁邊的侍衛:“去查。”
妘昭昭瞬間一顆心提到嗓子眼,她倒不畏懼被查,只是這樣一來,怕是這人必定會順着線索查到自己因何與公主産生交集、以及那副孟夏圖。
萬一将長公主與子衿的私情抖落出來了怎麽辦?
“官差就能不分青紅皂白對平民刀劍相向嗎?”說着,妘昭昭微卷起衣袖,迎着脖子湊上去,“我倒要瞧瞧你是哪位大人。”
來不及收回的刀鋒刺破脆弱的肌膚,瓷白如雪的脖頸當即染上一抹鮮紅。
淩鋒倏然一驚,皺皺眉動作敏捷反手收回長.槍。
子衿也被吓得不輕,“妘姑娘!”
妘昭昭半真半假軟着身體倒下去,她捂住胸口衣襟,攥住淩鋒系在腰間的腰牌,吸口氣說:“記住你了,原來你叫淩鋒啊。”
很久之前,妘昭昭在現世每次逛街總會遇見看碟下菜的櫃臺銷售人員,她就會習慣性地撇一眼他們的衣前挂有名字的胸牌。
被人用直直的目光注視自己的銘牌,再高傲的櫃哥櫃姐也會變得不自在起來,因為怕顧客投訴。
這一招百試百靈。
淩鋒臉色難看,他本有要事在身抽不得空,叫子衿先送她去就醫。
……
終于踏離令人窒息囚籠般沈府,妘昭昭登時輕籲口氣,擺擺手拒絕欲送她去醫館的子衿,嗓音輕飄飄:“不用,蹭破點皮而已。”
她孤零零地回到永安坊。
夜風蕭瑟,更深露重。暖黃色的屋檐下,伫立着一道同樣孤寂的身影。
姬衍衣衫淡薄,肩膀似是被露水打濕。
聞得窸窣聲響,他擡起頭,面色凜然,一錯不錯看着妘昭昭,眼神似是無奈嘆息,夾雜着幾分疲憊。
“不是說過日後要去何處需得知會我一聲……”
視線忽然停在她的脖頸處,诘責的語氣也淡下去。
他邁步走上前,語氣晦澀不明:“發生何事了?”
耗費心神一整天,妘昭昭極疲倦,一時見到便宜夫君,更添委屈。
忍不住長睫沾上淚花,她抽噎着泣嗓,猛然将自己埋進姬衍懷裏,嗚哇一聲哭出聲來。
小姑娘像一只委委屈屈藏起小腦袋的鹌鹑,嗚咽傾訴道:“姬曲生,今日我怕是差點就回不來,見不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