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夫人

夫人

妘昭昭毫無征兆就伸直兩只纖細手臂摟過來,姬衍身形僵硬,定定愣了好一會神。

他眼睑微垂,只看得到身前紮進來一個一顫一顫的小腦袋。

孩子氣,他默然想。

姬衍并不是姬氏家主,但功名極盛因而被理所當然地尊崇起來。從前族裏的後輩們見到他皆是畢恭畢敬,禮儀周到,他本又喜靜,因此從未與人這般親近過。

雛鳥般的妘昭昭,姬衍第一次見。他緩緩擡手拍拍她的後背,表情淡寧,嘴裏不甚熟練地哄道:“這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哭成小花貓。”

妘昭昭盈盈垂淚,擡起頭來,滿臉寫着比天還大的委屈。

“我曾勸你莫去趟這趟渾水。”姬衍覺得有一絲好笑,又不太會哄孩子,平靜說着數落的話。

妘昭昭仰臉,表情老大不樂意,嘟嘟囔囔:“我又不是僅為自己。”

……

姬衍疑心自己是否話說重了,側低下頭看她脖頸處道:“讓我瞧瞧你的傷。”

一道清晰的刀痕橫亘在雪白細膩的側頸處,刀口細長,并不多嚴重卻刺眼得緊,鮮血凝結,已經開始結痂。

“怎麽弄得?”

酷暑方過,此時夜裏微微有些涼意。妘昭昭從他懷裏退出來,跺跺腳拉他往回走,“進屋再說。”

離開浔州時,昭昭娘替她收拾包袱,曾特意塞進去一瓶金瘡藥以防她磕着碰着。

揭開青瓷藥瓶,幽幽清涼的藥香味頓時彌漫開來。妘昭昭一手倒出金瘡藥,一手對着銅鏡仔細搽抹。

她慢吞吞将遇見那位大理寺少卿的經過複述一遍,察覺無人應聲,偏過頭才發現姬衍竟一直傻站在門外,并沒有進來。

又來了,老古董。

妘昭昭指尖輕輕摁在傷處緩緩将藥膏抹勻,下意識痛得一蹙眉。她投去視線,說:“姬曲生,我這裏沒那麽多規矩,你要進來便進來。”

姬衍躊躇片刻,凝眉沉思,像是在做一個極難為的決定,表情慎重再慎重……而後,平素頭一回信步踏進姑娘家的房間。

幹淨齊整,略顯空蕩,不似尋常女兒家的閨房。

兩人成婚時,妘昭昭曾含糊不清說她父母各地雲游四方,不必管他們。他當初以為這只是低劣不堪的說辭,現在想來,她父母極有可能早已不在人世。

或許自小出生窮苦人家,食不果腹的日子過多了,是以自然養成這幅世故性情。

不,其實并非全然世故。

姬衍斂起心思,語調嚴肅:“妘姑娘,此事便到此為止,下回沒有自保之力之前萬不可輕舉妄動。”

妘昭昭飛快答:“知道了。”

将金瘡藥放回醫藥箱中,她踮起腳擡起藥匣放回到架幾上,姬衍見她動作費力,下意識走上前幫忙襯一把。

“我來。”

沉重的醫藥盒被接過,妘昭昭卸力放下胳膊,由于動作過大,白日裏摘下的花自衣袖裏掉落在地,又骨碌骨碌滾到姬衍腳邊。

妘昭昭正欲俯身撿起,姬衍卻快她一步将花拿在手裏。

他眉頭微蹙,問:“這花,你從何處得來?”

揉了揉略酸痛的脖頸,妘昭昭道:“在公主院中采來的,我見這花有些許怪異……”

其實是覺得種花的檀美人存在怪異,況且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總覺得嗅着花香不由心神恍惚。

姬衍攏起掌心,轉身疾走。

妘昭昭不解其意,匆忙揪住他的手臂,“嗳,你去哪?”

“丢掉。”

妘昭昭微怔,見姬衍面無表情,又低頭瞅瞅那朵已經有些枯萎的小花,喃喃道:“難不成這花果真有問題?”

陽朔公主說這是檀美人自鄉下帶來的花種,驸馬一貫寵她,所以種了滿院。

如果公主和子衿都未殺害驸馬,那麽這位自盡的檀美人或許正是沈延之死一案的關鍵。

妘昭昭眼中閃過新奇,忍不住伸出指尖想戳戳躺在姬衍掌心的柔軟小花。

“我方才說過什麽。”姬衍嗓音冷靜,幽幽盯着她,“看來妘姑娘實在心寬體胖,你既知道這花有問題,還帶回家?”

其實她猜到或有不對勁,但也料想應當不會有大問題。

染毒的馥郁花香會令人神志不清的情況并不少見,但通常都是聞久了,她僅帶回來一天而已。

理雖是這個理,妘昭昭掩住一絲心虛,不欲多解釋,指了指小花又說:“這極有可能是證物。”

小姑娘挨着他,眼神純粹天真。姬衍掌心發癢,腦子裏莫名浮現四個字:小孩難養。

“在下曾說,要妘姑娘莫再多管閑事。”

妘昭昭不說話,擡眸靜靜對上他的目光。

半晌,姬衍敗下陣來。

“我替你想法子送它去該去的地方。”姬衍拂開她的手,淡聲道:“不早了,姑娘盡快安歇罷。”

“等等,你再和我說說,這花滿汴京遍尋不着,你怎麽認得?”

姬衍沉默一瞬,掠過她的疑惑答非所問道:“這是西域罕見之物,全株皆毒。”

一句“全株皆毒”,妘昭昭霎時受到驚吓,連連将不安分的手縮回去。

姬衍冷眼,“怕了?”

即便知道他多半存心诓她,妘昭昭心有餘悸,還是誠實點點頭。

姬衍緩下臉色,“你接觸不過半日,尚且無事,下回切勿再如此莽撞。”

小丫頭每回答應時爽快得很,可是從未真正将他的話放在心上過。念及此,不知為何,姬衍心裏突然湧起一股說不清的情緒,類似郁結悶氣。

世上苦命鴛鴦何其多,可又與她何幹,更別提這一對還是高高在上的皇室中人,即便被關押也是錦衣玉食、三餐不缺。

朱門酒肉臭*的權貴也值得她付出嗎?需要她來操心嗎?

他表面溫雅,實則骨子裏孤僻冷漠得很。妘昭昭與他不同,看似左右逢源,卻心地良善。

姬衍擡眼,環顧四周這間稱得上家徒四壁的卧寝,心尖驀地輕輕被拉扯了一下。

錢財本是身外之物,他一直如此認為。他信奉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不屑以文換財,是故從第一眼便對她存了偏見。

此刻,姬衍竟有些懷念起從前闊綽的自己來。他們雖無夫妻之實,也不該讓她住得這麽委屈。

“姬曲生?想什麽呢。”

妘昭昭在他眼前晃晃手,水靈靈的瞳仁裏揚起粲然笑意,襯得一雙美目熠熠生輝。

她将人推到門外,道:“姬曲生,今日多謝你,晚安。”

姬衍下意識回:“晚安。”

木門吱呀一聲在眼前合上。

姬衍垂眼深思,晚安是何意……可是安寝的意思麽。

*

翌日,妘昭昭起身收拾好自己,打開房門時姬衍碰巧也從閣樓走下來。

他手裏握着一本書冊,眼下印有淡淡青色,似是并未休息好。

以這幾日姬衍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來看,妘昭昭暫且将他劃做半個自己人,看他也不似從前那般嫌棄,甚至心情明媚地朝他打了聲招呼:“姬曲生,早安。”

姬衍略回想了昨夜的“晚安”,極為上道地回:“早安。”

妘昭昭滿身朝氣,今日打算開門做生意,誰料剛支好小書攤,不速之客便找上門來。

是淩鋒。

他大馬金刀,肅容深沉,整個人立在書攤前,極有壓迫感。

妘昭昭無語凝噎。

這厮定是以為自己昨日遁逃,順跡找了過來。

“大人,可是來買書的。”

淩鋒不茍言笑:“你根本不是沈府的丫鬟,賣進府裏婢子名冊裏沒有你。”

她本來就不是……妘昭昭清清白白,壓根不懼他,聞言不甚在意點了點腦袋,拿起一本聖賢經傳遞到他面前,“要不瞧瞧這本吧,教為官之道,很是不錯。”

淩鋒黑臉:“少耍滑頭。”

妘昭昭努努嘴,瞥見正朝這裏走來的姬衍,順勢上前挽住他的臂彎,鼓腮道:“我的脖子,他弄得。”

姬衍垂眼瞧她。

昨夜還是小鹌鹑,今日又是故作嬌矜的小狐貍。

黑眸不自覺晃出一絲笑意,姬衍踱步上前,隐隐将妘昭昭護在身後,視線向淩鋒望過去。

雙目相對,淩鋒登時微微變了臉色,傻着眼磕磕巴巴道:“姬先生?”

姬衍訝異一瞬,複又冷淡道:“嗯。”

妘昭昭一時有些發懵。姬曲生何時竟與大理寺的人熟識?

還未明白過來怎麽回事,只聽姬衍又開口:“不知我家娘子何時得罪淩大人,要這樣傷她。”

語氣冷冷,裹着一縷寒意。

淩鋒看看姬衍,又瞅瞅妘昭昭,面色凝滞:“她她,她竟是姬先生的……”

“正是家妻。”

妘昭昭不禁臉蛋一紅,替他害臊。

方才還眉眼淩厲的男人頓時神情陷入糾結,淩鋒眉頭高高皺起,“既是姬先生的夫人,怎會去沈府做工……”

姬衍撒謊絲毫不臉紅:“我家娘子聰慧能幹,是以常常外出做工補貼家用。”說完又補充道:“白役也做得。”

白役,即臨時差役,不似別的長工會被記錄在冊。

“難怪。”淩鋒似是對姬衍極為信任,聞言也沒再生疑。

驀地,姬衍忽将一直拿在手中的桑皮冊本遞與他,書頁上頭放置一朵幾近蔫巴巴的小花。

“昨夜她回家時暈厥不止,我在她衣袖中見到此花,她說她在沈府見這花色嬌豔是故采摘一朵戴在發間想與我看看。我從前博覽群書,恐此物作怪,于是遍翻醫書古籍,竟查到這個……許對少卿大人有益。”

淩鋒接過書冊翻開,愈看臉色愈發凝重。

他猛然地合上書頁,說了句多謝便要匆匆離開。

走遠幾步,他遲疑幾息又轉身回到妘昭昭面前,拿起書攤上她先前說的為官之學,放下一粒碎銀子,抱拳說道:“這本書在下買了,先前多有冒犯,改日必定親自來向夫人賠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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