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夢言

夢言

少女頰邊的碎發落到姬衍臉上、額頭,發絲又掃到他鼻尖,激起一陣細細密密的癢意。

呼吸相聞,被窩裏捂出團團熱氣,隐隐夾雜着一縷令人沉醉的馨香。

姬衍深深嘆口氣,眼前烏漆嘛黑一片,他卻仿佛能描摹出妘昭昭盯着自己時、那雙明眸的模樣來。

實在過界,他閉閉眼想到。

擡起手臂繞到她腦袋上,欲将被褥掀開。

妘昭昭嘟囔,“幹什麽,不許!”她抵擋了一會,又因到底是個小姑娘,力氣比不得成年男子,沒能掙過他。

窗外銀輝灑向淩亂的床榻,妘昭昭仍不肯起身。姬衍臉色不大好看,腦筋抽痛,他總不能把她掀下塌去。

這時,妘昭昭突然壓低身體,将胳膊肘橫在他脖頸前,噘嘴威脅道:“幫我寫稿。”

姬衍:“我若不願呢。”

妘昭昭面容當即染上急色,臉愈發紅,“不能不願!你一定要幫我寫!”

小姑娘此刻耍賴的姿态異常生動意趣,語氣神态裏都有一種平素裏絕不會有的嬌憨。

姬衍紛亂的心緒逐漸緩和,冷靜問:“在下為何要幫你,你有什麽籌碼要求我這樣做。”

成婚時拟定的婚契上并無約定要他寫稿這一條,當初妘昭昭與他磨了大半夜,嘴皮子都說幹,最後喜房內的紅燭燃盡,外面都雞鳴破曉了,僅此一條,他也不肯松口。

妘昭昭表情苦惱,像是被問住了。

她絞盡腦汁思索片刻,然後将腦袋湊得極近,鄭重說:“因為你這條命是我救的。”

姬衍擡手将她推離遠些,嘴裏發出一聲輕笑。

她說得不錯,姬曲生的命如今不知還在不在,但他姬衍的命卻因妘昭昭方才得以存續。

小姑娘貪心得很,隔三岔五就要來勸服自己一番,不過她清醒時從來不會挾恩圖報,此刻借着酒氣,反倒理直氣壯地說出口。

這回姬衍沒再反駁,他微微點頭:“你說得對。”

略想了一會兒,姬衍擡眸與她四目相視:“妘姑娘,你早早便盯上姬曲生、想要他幫你寫稿麽?在救他之前?”

明知道答案顯而易見,明知道她醉得深了,仍不由自主問出口。

姬衍指尖輕撚,他想弄清楚一件事,她是否先于自己認識了姬曲生此人。

妘昭昭偏了偏腦袋,眼光朦胧氤氲,一雙黑亮的瞳仁純稚如孩童。

半晌,她重重點頭,“對啊。”

姬衍眼色微沉:“救我也是因為他?”

這話問得實在莫名其妙,別說妘昭昭現下喝醉了,即便酒醒也未必知道他在說什麽。

話一說出口姬衍便自知失言,他低眸,聲音輕得像在自言自語:“你救下我,是因為早便知道落水之人是姬曲生麽?”

奈何妘昭昭卻不合時宜地鬧累了,思緒緩緩迷離渙散。薄薄的眼皮支撐不住,卸力的身子一歪,大半個人都倒在姬衍身上。

……

看來今日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姬衍目光落在妘昭昭半睜半阖的眼睑上。片刻後,他萬般無奈慢慢起身,将自己的床榻讓與她。

替她掖了掖薄被,正欲轉身離開。

身後響起輕微響動,妘昭昭翻了個身,側身手指蜷在胸口前,嘴裏咕哝:“不、不知道……”

姬衍剛要擡起的腳步頓住。

說夢話?

妘昭昭又含糊嘀咕道:“姬曲生……不像姬曲生。”

“唔,不像他。”

姬衍素來平緩的心髒此刻重重跳動一下,他站在黑暗裏一動不動,看上去姿态沉靜,心跳卻是無人知曉的猛烈。

她說,姬曲生不像姬曲生。

良久,他眉間泛起淡淡笑意,踱步邁出房間。

翌日,妘昭昭是在自己房中醒來的。前一夜宿醉,隔天臨近正午她才起身。

簡單用完午膳,她找到正欲休憩的姬衍不由分說将一沓手稿塞進他懷裏。

“喏,這些都是我前段時間在宜文坊聽來的故事,你先寫、不,是整理,整理。”妘昭昭用詞謹慎,生怕他又吐出拒絕的話來。

姬衍眉眼低垂,喉間發出輕聲:“嗯。”

答應替她整理素材,是姬衍曾親口說得,君子不可言而無信。

況且不過是添寫素材罷了,确實算不得撰稿,更談不上違背族訓一說。

尚且在他行事原則之下,可以接受。姬衍細細思慮一番,絲毫沒意識到,此時的他正在反複心底自我暗示,篤定自己僅略動些幾筆也沒什麽。

妘昭昭唇角微揚,道:“那你這幾日便在家中做這件事,其餘都不用你操心。這裏可有不少好故事呢,待你寫完第一話,咱們書坊再開張。”

姬衍颔首應聲,他随手拾起硯臺将一沓紙稿壓住,擡眸眼光掠過妘昭昭。

她站在他跟前說話時面色自在如常,笑逐顏開,想必不記得昨晚自己醉酒之後都做了些什麽。

不記得也好,姬衍略松口氣。

不知何時,氣氛忽然安靜下來。

妘昭昭拳頭抵至唇邊輕咳一聲,她看上去極為泰然自若,實則掩藏在黑發下白皙如玉的耳根正隐隐發紅,暈開一團胭脂緋色。

她雖記不全昨夜幹了什麽,到底腦海裏隐約有幾分記憶。

倒不至于惱火自己丢了面子,來之前只擔心姬曲生深夜被她擾了清淨,唯恐他出爾反爾。

幸好他沒再提及那事。

妘昭昭斂起心思,又吩咐着要他先寫哪一篇,後寫哪一篇,叮囑他下筆定要制造懸念。

他仔細聽完,沉默幾息,問了個不沾邊的問題:“妘姑娘今日不用再多休息一日麽,頭可還疼?”

他見她一身利落勁裝,長發用絲帶束起,顯然是外出的打扮。從前在那破舊樓觀家中,妘昭昭平常随意得很,若是哪天不擺攤,往往見她都是衣衫松垮,披頭散發,如瀑發絲就那麽搭在肩頭也不盤髻。

妘昭昭:“不必,我腦袋一點也不痛了。”

畢竟喝下肚的又不是烈酒,妘昭昭拍拍腰間小佩囊,笑道:“我得去前頭鋪子幫環兒搬書,再去拜訪一下未來的隔壁鄰居。”

囑托派發完工作任務,妘昭昭心情極好地負手離開。

跨過前院,穿過一道長廊便是前頭正對街道的商鋪。

妘昭昭如今不再像以往那般囊中羞澀,她用餘錢購置來幾架書格,按照先前設計好的圖樣,開始和環兒分門別類地擺放書籍。

此事是個體力活,環兒幹着幹着就開始抱怨:“姑爺呢,他怎麽不來幫小姐搬書。”

小丫頭純粹是在替妘昭昭打抱不平,便宜姑爺除去抄抄書,整日就知道游手好閑。

妘昭昭捏捏環兒翹得老高的嘴,“乖,不氣,他在幹活呢。”

兩人忙活完,時辰接近傍晚。

妘昭昭倚在滿是書香氣的屋中,深吸一口氣,滿腹心曠神怡。

光線漸漸暗下去,她點燃一支燭燈,解開系在腰間的佩囊,拿出幾兩銀錢:“環兒餓了吧,今日加餐,去隔壁買點吃食回來。”

隔壁是一家酒樓,并且在汴京名氣不小,日日顧客盈門。

環兒接過銀子,“好嘞。”

“帶上這個。”妘昭昭遞給她一本用帕子包好的書冊,“就說我們是剛搬來德厚坊,日後還要請老板多加照應。”

環兒年歲不大,一向手緊的習慣卻和落拓妘氏一脈相承,聞言表情頓時不樂意了。怎麽小姐總愛把自家東西往外送?

妘昭昭好笑:“有道是遠親不如近鄰,快去快去。”

好歹也是汴京名氣最大的酒樓之一,既有這等好事,自然她的書坊開業時免不了還要借用隔壁的流量攀上一攀呢。

環兒不懂行,卻也聽話地去了。

妘昭昭伸了伸懶腰,站定在原地,回望燭火映襯下的書鋪,心底油然而生地溢出滿足。

*

環兒拎着食盒回來時,妘昭昭正腳踩在圓凳上,手執毫筆,面前放着一塊尚未題字的匾額。

筆随掌動,她眼神專注,龍飛鳳舞書寫下三個大字。

妘昭昭眼底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認真。她想起從浔州至汴京一路的艱辛,手腕愈發用力。

從前在永安坊支小書攤時,沒有條件給樓觀置辦一個像樣的匾額,只能在攤位前挂上一面幡旗。

不像賣書,更像算命的。

以至于時不時會有經過的行人眼拙,跑來問她幾錢銀子算一卦。

“小姐,你可是在給咱們書坊的門楣題字嗎?”環兒眼睛亮起,邊說邊好奇湊近,剛想看清匾額上的題字,妘昭昭卻側過身子擋住她,另一只手用豔紅的帷布遮住匾額。

“待開業那天才能給你瞧。”

環兒挎着臉:“我也不行麽。”

妘昭昭戳戳她的小臉,無情拒絕,“你可以猜猜咱們的書坊叫什麽名字。”

環兒撓撓腦袋,“環兒笨,猜不出。”

妘昭昭鼓動腮頰,迫不及待拉着環兒揭開食盒蓋,“好了好了,咱們先用晚膳。”

果真是名動汴京的美食酒樓,飯菜的香氣隔着一層木板都飄出來了。

倆人一番大快朵頤,在天色徹底昏暗之前,妘昭昭關好商鋪的門,晃悠着步子回到後邊宅子裏。

如今搬來新宅,她與姬衍的住所恰好僅隔着一道院牆。

回屋時,透過燭火微光,妘昭昭瞧見窗內燈下那道正伏案寫作的身影,倏忽有幾分心虛。

她在鋪子裏同環兒開小竈,全然遺忘了家中還有一個姬曲生正在被自己壓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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