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客人

客人

聽完一出戲,妘昭昭撿着幾樣鐘意的酥脆糕點用油紙包起來,打道回府。

在皆堂生意仍清冷得很,環兒甚至閑到蹲坐在門檻處用樹枝逗弄過路螞蟻。

見到妘昭昭,環兒抛了樹枝,極委屈道:“小姐,你可算回來了。”

她在書坊興致勃勃等了一天,誰曾想竟連一位到訪的客人也沒有。

從前在永安坊,好歹還有過路人來買買黃歷本子,本以為搬來德厚坊,生意能好起來,卻怎麽日子更難過了。

“不是說這裏的人個個識字,都愛讀書嗎?”

妘昭昭對如今的情狀早有預料,她不知不覺暗嘆一聲。

林氏坊刻是老字號書鋪,在德厚坊裏頭頗有名望。若是有買書需要,旁人必定首薦林氏商鋪。是故倒不是東市百姓不喜讀書,而是大多人都是林氏書刻的常客。

止住思緒,她将手裏提溜的糕點遞給環兒,權當哄她,語氣胸有成竹地保證說:“過幾日,自會有生意上門。”否則她白白與葉老板商讨那麽久了。

環兒半信半疑。

妘昭昭撫撫她炸起的毛發,笑道:“好了,今日暫且不必營業,且安心吃糕點去吧。”

環兒吐吐舌頭,捧着糕點一蹦一跳拐去後院了。

妘昭昭踏進門檻,想起什麽回過身看去。身後幾步遠的姬衍正負手而立,微擡首,眼睛盯着在皆堂的匾額。

她嬉笑道:“姬曲生,你再進來看看。”

姬衍不作一聲,跟着進去。他确是頭一回來在皆堂,妘昭昭與雇工修葺書坊那時,他一直在府邸裏寧神撰稿。

“姬曲生,你覺得這裏如何?”

姬衍環視半晌,啓唇道:“留得住雅客。”

即便以他素來極挑剔的眼光,在皆堂的布置陳設也實實在在稱得上佳二字。

窗明幾淨,不染灰塵。

擡眼望去,書齋四壁靠立着幾座水曲柳木的書架,中堂擱着幾方八仙桌、太師椅與圓腳凳,廳堂兩邊竹編的簾子卷起,視野通透明亮。

窗柩前放置着一個長長的條桌,條案中央安置着一架小巧的香爐,精致繁複的熏爐燃起淡淡芬香,馥郁沁人。

條案每隔三尺便有幾個零散的藤編書框置于期間。除此以外,案幾,塌、椅上都鋪設着藤席。

屋頂垂挂着一盞燃燈,下面是潺潺流水聲,紫砂瓦盆裏池養着幾條金魚。芬芳的青枝綠葉臨窗簇擁,書籍古玩便藏于其中。

日光漸散,橙紅的餘晖照耀進屋,夕陽下的書齋更顯清新素淨,別致又不失典雅。

姬衍不免愣神。

他沒料到妘昭昭将書坊打理得這樣好,若是沒有幾分底蘊,大抵也不做到這般韻致……自己恐當初就似乎對她誤解頗深。

思及此,姬衍眼底閃過一抹不自然的疚色,“妘姑娘,若是如今書坊生意不盡人意,在下有一物可解……”

話說到一半,他驀然頓住。

妘昭昭正俯身喂魚食,順道拜一拜錦鯉。

池裏游動的金魚為搶食一擁而上,激起的水聲一陣撲騰呼啦,是故她沒聽清姬衍的話,抽空回望,疑問道:“你方才說什麽?”

姬衍眼中閃過莫名情緒,啞聲:“沒什麽。”

暗自指尖攏緊,他自覺失态,疾喘了一口氣。

他方才想說的是……他可以将自己的文集編纂成冊,再随意尋個借口.交予妘昭昭。姬衍曾打聽過,外頭的那些書鋪裏尚且還沒有收齊全自己的文章,若他憑記憶謄抄一遍,賣給一些喜好藏書的人,或許還值得幾文銀錢。

……怎麽會生起這樣的荒謬念頭。

他果真鬼迷心竅了。

見姬衍再度沉默,妘昭昭撇嘴,回過頭繼續喂養金魚。

晚間沐浴時,妘昭昭專程焚香靜坐一番,她甚至給自己的指甲塗上了一層豔色丹蔻。

第二日清晨,天氣晴朗,日頭一早便挂在高空上,無風無雲。

打發環兒去清洗硯臺墨渣,妘昭昭獨自看守書坊。

她倚坐在玫瑰椅上,手臂撐在扶手處,随手從書架上抽下一本書冊翻開,才略看了幾行字,便聽聞一道問話聲。

“這裏可是書堂?”青年男子的聲音,語氣中還帶有一絲遲疑。

妘昭昭擡起頭來,唇邊勾起一抹笑意。

來人身量挺秀,身着一襲青色布衫,半只腳拎起在門踏上方,要跨不跨的,看見妘昭昭時。目光更加呆滞了些。

恰巧穿堂風吹過,屋檐下懸挂着的風铎叮咚作響,風吹鈴動,悅耳清脆。

男子面色恍然。

“這裏真是書鋪?”

他往常去的舊書齋,書籍都是堆疊在一起,因着紙張容易潮濕,甚至還能聞見一股隐隐發黴味,也就林氏鋪子收拾得齊整幹淨些,可他也從未見過這樣的書坊。

妘昭昭點頭,她擱下手裏的書冊,站起身來客套問:“是來買書的麽,要看些什麽書?”

青年将那半只腳收了回去,形容忽地落寞下去,吞吐答:“不、不買了吧,打擾姑娘了。”

眼見他轉身疾走,妘昭昭有些傻眼,忙叫住人,“公子,公子!”

她滿腹疑惑,這可是在皆堂的第一位客人,怎麽還沒進來就被吓跑了似的。

那青年腳步停住,瞧着妘昭昭晶亮的黑眸,臉頰升起紅暈,“在下姓林名青。”

妘昭昭柔柔和和地問,“林公子要看些什麽書,我幫你拿。”

聞言,林青眼睛低下去,含糊回她:“我是打西邊兒來的。”

他住在宜文坊,西市少有書鋪,想看的書冊在坊裏沒得賣,斟酌之下才來東市瞧瞧。同科的友人說林氏書刻裏的文集應有盡有,他便來了,可價格卻貴得離譜。

他一介窮書生,付不起銀錢,正欲躊躇而返,偶然聽聞這裏新開了一間書鋪,前幾日還曾無償贈書,所以過來探看一番。

林青尋到在皆堂,僅在門前略瞧了一眼,沒成想這間新開業的書齋竟比之林氏刊刻還要雕欄玉砌,當即生出退卻之意。

妘昭昭表情一滞,思慮幾息,腦筋這才轉過彎來。

這時,林青試探着問:“《齊物論*》需幾錢銀子?”

妘昭昭頗有些無奈地睨他一眼,實話實說:“五千文。”

談生意并非做慈善,她不可能為一個窮酸書生就大方施舍。

這《齊物論》她原先僅存留一本,姬曲生在永安坊時,妘昭昭又叫他手抄了幾本。因此現下擺在書架上的《齊物論》正是姬曲生日日夜夜親手所謄抄,一卷手抄書的價錢本就無比昂貴。

所謂一分錢一分貨,妘昭昭可憐不來他。

林青霎時呆了,被這高昂的價錢驚得瞳孔微微睜大,随即他羞赧道:“打、打擾。”

妘昭昭沉默了一會忽而笑開,“林公子可以在皆堂念書。”

林青愣住,驚愕問:“姑娘的意思是,我可以在這裏讀書?”

“對。”

“如此……要收取多少銀錢?”

“公子只要不将書冊帶出在皆堂,分文不收。”

林青臉上露出一股靈魂出竅的詫異來。

呆頭呆腦,像個楞頭鵝。妘昭昭暗自腹诽。

“只要不将書冊弄得破皺便好。”講到這裏,她笑意盈盈,歪着腦袋提醒:“弄髒弄破可是要賠的。”

畢竟印刷本多送幾冊倒也無妨,手抄本才是珍藏。

回過神來的林青大喜過望,連連點頭:“那是自然。”

于是乎,片刻後,在皆堂除去老板外又多了一位書客。

妘昭昭随意替他指個了位置,放下書冊便沒再管他,拿起方才只看了一頁的書繼續津津有味讀下去。

林青一開始還有些不自在,他瞥了妘昭昭幾次,發覺這書齋老板根本不在意自己,因而緩緩放下心來。

倆人各看各的書,廳堂裏一時寂寂無聲。

約莫一炷香的時間後,又有客人登門。

腳步铿锵,同剛才林青畏縮的動靜大相徑庭。

書坊進來一個錦衣華服的男子,他走路有些大搖大擺,登門便叫嚷着:“老板呢?”

妘昭昭起身迎客。

男子掀開衣擺自顧自坐下,“你這裏賣那個叫什麽……”

他皺眉思索了一陣,而後一拍腦袋:“拍案驚奇錄,葉老板跟我講她這幾日的戲劇話本都是從你這裏買的,快給本少爺拿來,我全買了!”

妘昭昭知道他是從何而來,心下有了底。

年輕公子急躁啧聲:“酒樓排戲忒慢,少爺我一想到這出戲還看不到結尾就心生煩悶,今日若再瞧不到殺害那小生的兇手是何人,我怕是覺都睡不安穩!”

他從衣袖裏拿出錢袋子,撂下一錠雪花銀砸在桌上。

出手這般闊綽,妘昭昭眉尾上揚,從善如流地應聲答好,拿來那本尚在連載期的文集來。

妘昭昭收集的素材按理來說共有十八編故事,姬衍如今只寫完第一編,第二編留下一個開局,後面的劇情尚未寫好。

得了書,這人便迫不及待翻至最後一頁,他看完了第一話,又毫無知覺地繼續看到第二編上來。

再次被勾起心底獵奇,翻頁過後他傻傻愣住,只見末頁勾筆寫下四個大字——

“下回分解。”

*《齊物論》是《莊子·內篇》的第二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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