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委屈
委屈
林青前幾日租了書本帶回家中苦讀,待他再來在皆堂的時候,就發現書坊有哪裏不一樣了。
妘昭昭的書肆雖比不得生源最大的林氏書刻,但生意也是漸漸升騰的趨向。平常多得是三三兩兩的客人來買書,若是有那幾位穿金戴銀的貴門公子登訪,還會更加熱鬧。
可今日的在皆堂門庭冷清,往日跑堂的那位小丫頭也沒見着,只有妘昭昭獨自在案幾前俯身埋首的孤零零身影。
踱步聲漸近,妘昭昭頭都沒擡也知道是誰來了。
林青上前,他極為珍惜地從身側的布袋子裏将線裝書籍拿出來,放到妘昭昭面前的桌上。
“妘老板,在下來還書。”
妘昭昭寫完最後一句才擱筆,她看了一眼,書封仍舊嶄新,書邊齊齊整整,連一個小角都沒有翹起。
難得林青是惜書之人,所以她才願意将書租借給他。
妘昭昭應過一聲,随口說道:“要看什麽書自己去拿便是,我就不招待林公子了。”
她正在想要如何回應那些讨伐檄文,寫了很多文稿欲隔空辯論,可每寫完一篇書稿又能自己找到漏洞,只能作廢。不至于焦頭爛額,但也忙得很,沒什麽空閑心思搭理他。
林青臉色躊躇,他垂眼盯着妘昭昭黑漆漆的頭發,出聲問:“妘老板,可是發生何事了?”
他方才進來書坊時,周邊有人見了看向他的眼神很是怪異,似乎還帶着輕蔑,書坊也變得這般門可羅雀。
在他缺訪的幾日裏,一定是有什麽不好的事情發生了。
妘昭昭擺手,不想多說:“沒什麽。”
林青語氣添了些焦急,“妘老板,若有什麽難處可盡管和在下說,我沒什麽本事,但能出份力一定幫你。”
“真的沒……”妘昭昭話說到一半停住,她擡眼看林青,晶亮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轉了轉。
念青那邊自是有臨淵幫忙出謀劃策,千機閣倒也不是吃素的。可她前日拜訪紅憐館,想請他暗中運作時順帶一提在皆堂,好洗清自個書坊的“冤屈”。
誰料臨淵那厮不知犯了什麽毛病,完全一幅翻臉不認人的架勢,說此事并不在他們的約定之中,千機閣沒有義務幫在皆堂。
賴不得臨淵不幫她。當初契約約定分利時,念青書冊所得錢財,在皆堂占去大部分,再除去念青自己可得,算起來千機閣僅得大約一成利,而臨淵又不做虧本買賣。
他還吃錯藥一般同她說,她不是他的誰,所以之後除去生意上的往來,他會收回不該有的協助。
無情無義的鐵公雞,仿佛回到兩人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景。
因為這件事,妘昭昭憋了好幾天的火,不知暗中偷偷罵了多少回好個重利輕義的臨淵。
她撐起頭,模樣有些氣呼呼。
姬曲生這幾日正在撰寫拍案驚奇錄的完稿階段,她也不便多加打擾。
思及此,妘昭昭不抱什麽希望地問:“林公子會寫檄文嗎?”
畢竟他看上去文弱異常,與人交談也從不敢高聲語,而檄文這東西寫出來必需得字字句句铿锵有力,才好教人拍案叫絕。
林青面色茫然一瞬,小心翼翼地回:“在、在下拜讀過古時檄文,自己卻從未寫過。”
妘昭昭将最近發生的事簡短說與他聽,說罷,直接抽出念青的詩冊交給他。
林青愣愣翻開詩集,忽而,受驚一般趕緊書頁合上,臉漲得通紅。
一見他這傻裏傻氣的反應,妘昭昭就知道多半指望不上他。自己都看不了,怎麽辯得過旁人的攻擊诘問。
她嘆氣,“是我強人所難,林公子不……”
“沒,沒有。”林青緊緊攥着書本,艱難開口:“在下試試。”
妘昭昭目露懷疑,他這個樣子,跟個被調戲的青澀公子也差不離多少了。
她耐心勸解:“你若要幫我寫檄文,自己得将這本書看個七七八八。”
林青怔怔點頭,面皮嫣紅蔓延到後耳根,“知、知道,妘老板能否讓我帶回家中,在下晚上讀。”
說完,反應過來這句話仿佛會生起什麽誤會,林青慌亂想解釋,“我不是……”
結結巴巴地樣子讓妘昭昭看得直嘆氣,她有些嫌棄:“怕什麽,搞得這本書能吃了你一樣。”
林青撓撓頭,這才不好意思安靜下來。
他将那本詩冊裝進布袋,猶如做賊一般抱在懷裏,疾步走回家中。
夜間寂靜,黃燭搖曳。
林青獨自在簡陋的房中獨自靜坐了一會,面前擺放的是三念先生的《詩酒趁年華》。他神态異常糾結,表情也是如臨大敵。
良久,直到身子都坐麻了,他才動作極輕地打開詩集冊,翻至白日裏匆匆一瞥的書頁處。
“惟汝,恣情無限①……”
文字是冰冷的,可他眼前浮動的是妘昭昭的容顏。
與此同時,在皆堂後院,環兒和芸娘躲在一邊不敢出聲,圍觀妘昭昭和姬衍劍拔弩張的争執不休。
方才,她們三人正在刊刻廳堂裏印書印得好好的,姬衍不知為何突然現身,臉色冰冷地叫停。
此刻,他正牢牢箍着妘昭昭過于細瘦的手腕,面色又青又黑,“妘昭昭,不許再刻這版書。”
妘昭昭近來本就心情不佳,姬衍上趕着點燃炸桶,她當即忍不了了。
“姬曲生,你在發什麽瘋?”她手腕被握得生疼,急說:“放開我,你弄疼我了。”
姬衍驚醒一般松開掌心力道,他長籲一口氣,試圖冷靜下來。
妘昭昭轉動發僵的手腕,極不服氣地仰頭道:“憑什麽都不讓我印,不讓我賣,我偏要賣!我還要刊刻很多本,我要把這些書都賣出去!”
她說這話是攢着氣的,姬衍一聽,臉色極難看,失了君子風度,嗓音冷冰冰:“我說,不許。”
妘昭昭氣極反笑。
虧她還以為姬曲生勉強算個正人君子,沒想到也這麽不可理喻。
“呸,你說不許就不許?”
姬衍側臉清隽冷峻,目光寒涼到沒有一絲溫度,“妘姑娘辦事就這般沒心數麽,刻書都不先親自審稿?”
這話一說出口,小姑娘壓抑的委屈突然就爆發了。妘昭昭咬住嘴唇,眼睛驀地蒙上一層氤氲霧氣,仍舊不肯示弱直勾勾盯住姬衍。
“怎麽沒審?我分明都讓你帶給淩大人看過,也審過……”
淚意終于兜不住,大顆大顆的眼淚直直往下掉。
她哭了。
姬衍頓時僵住,有些手足無措。原本猛烈到蓋過理智的情緒猶如被澆了一盆涼水,突然就鎮定下來。
自相識以來,妘昭昭一直是滿懷熱情的,仿佛體內蘊含着無限力量,永遠向陽永遠神采奕奕。他忘了,她也會疲憊,也會哭鼻子。
眼見自家小姐都被姑爺欺負哭了,環兒再顧不得許多,趕緊跑上前,焦急地圍着妘昭昭轉來轉去。
沉默寡言的芸娘也目光滿含不贊成地看着她們小老板家的這口子。日日養在後宅不幹活也就罷了,怎麽能惹這麽聰慧能幹的娘子哭呢?
“小姐,我的好小姐,哎呀別哭啦!”
“小老板,不哭。”
姬衍身形僵硬,瞧着小姑娘哭得淚眼潋潋的可憐模樣,難得升起幾分焦躁。
他無意惹她掉淚。
妘昭昭一時繃不住情緒,她擡起衣袖擦擦眼淚,斜睨着眼朝他冷嗤:“好個姬曲生,外人這樣污蔑我也就罷了,連你也這樣說……”
姬衍在滿腹浮躁中,仍舊抓住了她話中重點。
外人污蔑,她何時被外人污蔑了嗎?
姬衍眉頭緊皺,出其不意地牽起她的手,往自己書房帶。他的力道強硬不容掙脫,卻控制地不讓她再生起疼。
妘昭昭不明所以,掙紮着:“姬曲生,幹什麽!”
環兒還想跟過去,被芸娘攔住。
“小丫頭你還沒成親吧,他們小兩口的事,要自己才能解決。”
書房裏。
姬衍将人按在梨花椅上坐好,輕聲說:“妘姑娘,我向你賠禮抱歉,都是我的錯。”
妘昭昭抱住膝頭悶不吭聲,只覺心神疲倦,她先前在臨淵那裏就碰了一鼻子灰,現在又被姬曲生突然的發難給弄得發懵。
她眼皮哭得紅紅的,姬衍瞧了心裏百般不知名的滋味,他半蹲下身:“告訴我,你賣這些詩集,外邊的人可是說閑話了?”難怪這麽委屈。
妘昭昭側身,不想搭理他。
姬衍輕嘆氣,今日是他處事不夠冷靜。
“對不起。”
姬衍又同她道歉。
妘昭昭聳聳鼻子,甕聲甕氣地道:“你為什麽不許我賣書,又不是你寫得,憑什麽不讓我刊刻,難道你也認為我賣的書都是滿紙傷風敗俗嗎?”
姬衍垂下頭,半晌才艱澀道:“沒有說傷風敗俗,沒有不讓你賣,我只想讓你删去一篇。”
妘昭昭眼帶疑惑地轉過頭看他,眼裏還含着一汪淚。
姬衍冷靜移開視線,站起身,将念青的詩冊翻開至最後一頁。
“自己看。”
妘昭昭神情惘然,擡頭反問:“看什麽?”
姬衍抿抿唇,嗓音滞了滞:“這幾句,寫得是你。”
嘶,不知不覺間好像把女主寫得有一絲萬人迷屬性orz
①脫羅裳、恣情無限。——宋 柳永《菊花新》
這裏是引用了“恣情無限”這四個字,但絕對沒有原詩表達的那個意思,絕對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