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檄文
檄文
妘昭昭蹙眉,從姬衍手裏接過詩冊,垂下眼睑,視線向那幾行字投去。
說起來,她也未曾細細看過全篇詩詞。
“盈盈背立①……”
妘昭昭愈念聲音愈低下去……且不提前兩句用以描摹女子欲說還休的姿色容顏,紙上後半句的“災梨禍棗②”似乎也能道明一切。
災梨禍棗,是用來形容書籍刊刻的詞。
念青認識的姑娘裏,除去她,還有誰會做刊刻這活兒。
妘昭昭不自覺有幾分尴尬,撫上自己的臉,嘴裏悄聲呢喃:“念青怎麽也不同我說一聲……”
況且……妘昭昭目露疑惑,這寫得是她嗎?
低頭用視線略目測了一下腰身,她确實玲珑細腰不錯,不過為了便于幹些粗活,自己整日穿得粗料布衣,哪裏能看出來她的腰?
不得不說,妘昭昭的聰慧在對待自己的認知上一向有些失靈。
她知曉自己漂亮,卻不清楚旁人眼中的她漂亮到什麽程度。尤其是,她全然忘了念青曾到訪過在皆堂,也見過她僅着一襲單衣的忙碌模樣。
七月流火,天氣仍舊悶熱,妘昭昭舀一勺墨淋到書板上,極致的墨與晃眼的白交錯縱橫。落入他人眼中,就是一道好風景。
念青擅觀察,自然将這一幕刻在心頭,又記于筆下。
此時書房裏靜悄悄地,姬衍沉默立于一側,遲疑着開口:“将這首詞曲删減掉,再刊刻可好?”
“你就為這個不讓我印書?”妘昭昭雖然意想不到念青會将自己寫上去,但也僅是沒料到,絕非生出所謂抛頭露面的羞恥。
是故在她看來,姬曲生仍是在無理取鬧。
“你還真把我當你娘子了不成?”她阖上書本,揉了揉酸疼的肩頭,對着他也沒半分好臉色。
姬衍一時無話。實則,他也道不清自己到底在隐隐煩悶些什麽。只要一想到會有旁人會讀到這兩句,無論男女,心底就會生出一股難言的沉郁。
妘昭昭心裏打着盤算,沒好氣道:“删去也行,但這與你無關。”說到底她是顧忌自己的意願,和姬曲生這個迂腐老古板的反對沒半點幹系。
姬衍神情微動,臉色微微放松了些,又低問:“未删減的這版書籍可有剩餘?”
“怎麽着,還想給我銷毀了不成?”妘昭昭從木椅上站起身來,伸出手指頭戳戳姬衍的衣襟:“別多想,先前剩下的書,本姑娘該賣還是賣。”
否則她白花費那麽多成本了,她得回本,得賺錢。
說罷,妘昭昭不願再多交談,起身拍拍衣裙離開。
屋裏寂靜無聲,姬衍站在原地良久,不知在擰眉思索些什麽。
翌日,妘昭昭難得偷了半日閑,左右這幾日書坊也沒什麽客人,索性她便睡了一個懶覺。
正午過後,待她用完午膳去前頭鋪子裏開門迎客時,才發現林青坐在門檻上早已等候多時了。
妘昭昭連忙迎他進來,見他眼下熬得青黑,疑問:“林公子莫不是一夜未眠?”
林青目光閃躲,他眼神轉來轉去,就是不敢将視線放在妘昭昭身上。
忽地想起什麽,他腦袋低垂,從懷中拿出一張皺巴巴的白紙,上頭是他寫了一夜的文稿。
“給、給妘老板過目。”
妘昭昭輕飄飄地接過,展開瞥了一眼,臉色漸漸由平靜轉為驚異。
她有些驚喜,不由自主擡手拍拍他的肩膀,不可思議道:“這是你寫的?”
林青四肢僵硬,愣愣點頭。
汴京一片流言蜚語中,在皆堂沉寂了幾日,外頭都以為這新開的書坊怕是被讨伐的不敢吱聲,活不了多久便要卷鋪蓋走人了。
然而自某天開始,坊裏逐漸流傳出另一種不同的聲音。
與此同時,妘昭昭也倚仗着自己同葉老板間的交情,借着如意樓的戲場子又整上一出劇目相同的好戲。
于是,讨伐三念先生的檄文與反擊的檄文猶如你方唱罷我登場的話本一般,争論的形勢愈演愈烈。
寂寥已久的枯燥文壇,許久沒有出現過這樣對詩大戰一般的盛況。
那頭痛斥“隔江猶唱後庭花③”,将在皆堂貶低為游宴取樂、不思進取的粗鄙之地。妘昭昭便用“憐卿薄命甘做妾④”以作回應。
原本快要沉下去的話題,再次被德厚坊裏的百姓們津津樂道起來,當做茶餘飯後的談資。
“你們說,這場紛争到底誰對誰錯?”
“要我說,那什麽勞什子的在皆堂,不過是強詞奪理罷了,那些個淫靡之曲根本上不得臺面!”
如意酒樓中,手拿折扇的翩翩公子聞言不贊成地搖頭。
“話可不能這樣說,我瞧書肆老板說得對,自古都道憐卿薄命甘做妾,連街邊小乞都會唱,李兄怎連個小乞兒都不如呢?”
“是啊,我看書坊這邊的說辭有理有據,倒是對面滿口粗俗。李兄真該買來那本詩冊看上一看,亂世風塵亦能堅守操守,在下佩服。”
發難者從一開始就居于居高臨下的地位,對三念先生和在皆堂無不痛罵,用詞激烈,字字刺耳猶如寒針。
反觀在皆堂,林青雖性情平和,但他所作的檄文卻綿中有力,行文從容不迫,娓娓道來,既維持了風度,也更加令人信服。
風向漸漸轉變,不少風流才子都跟熱鬧似的摻和一腳,在其後也跟上自己的文帖,更多地,竟都是幫妘昭昭說話的。
本是一場讨伐争論,到最後硬生生演變成群英赴會、唇槍舌戰的場面。
在皆堂這一回實實在在的名聲大振,連同冷淡近半月的生意也重新回起暖來。
妘昭昭招待着絡繹不絕的書客,笑顏如花。
他們大都是來買三念先生的詩集冊的,還特意禀明自己絕對站在三念先生這一方的立場。有争持對峙的地方就有戰場,他們自诩豁達,所以非得較這個勁,人性複雜,這番舉動其中自然也隐含着借此替自己明志的意思在裏頭。
一來二去,在皆堂得了利。
不過妘昭昭也只能歉意回複,若想買書,要暫且先預訂。
前兩日,不知是誰将書房裏原先餘下的《詩酒趁年華》一口氣全都買走了,買主也并未透露姓名,如今新版的詩冊尚未刊刻好。
妘昭昭雖好奇是哪位金主出手這般闊綽,倒也沒有多加起疑。
畢竟先前除去二公子那些人買了幾本,銷出去的書籍裏頭也不乏高門閨秀派自己的貼身丫鬟來此購置的。
輿論甚嚣塵上,有人舍不下顏面,不願出面,妘昭昭能理解。
趁空閑時,她捧着錢簍子蹭到林青旁邊,輕輕撞了撞他的肩膀。
“林公子這一回幫在皆堂渡過難關,這個恩情,我記下了。”
林青緊張地搖頭,磕絆道:“我只幫作了一篇。”這之後的檄文,全都是妘昭昭自己一人所作。
妘昭昭笑了笑。
她從前在現代參加過辯論,思維固守,以至于在這次的事上思路也出了岔子,總想着如何找到對方語句中的漏洞抨擊回去,可又因身在汴京顧忌諸多,不敢多加妄言,所以一時想不到好辦法。
可林青交給自己的那篇檄文,卻意外避開攻讦的那些點,無需言辭鋒利,示弱反倒是一條路。
絕口不提亂世風塵女子飽受争議之處,僅作傾訴、傾訴無奈、頌其氣節。
這并不是一場真正的辯論賽,而人天生容易憐憫弱者。
若不是林青幫自己開了個好頭,她也不會這麽快找到其中關殼。
“巧思甚妙。”妘昭昭笑誇林青,她又開玩笑道:“林公子果然聰明過人,你這樣寫,誰教你的?”
她本來只是一句簡單的調侃,哪知林青聽完,臉頰飛快染紅,整個人如同熟透了一般,裸露在外的皮膚全都紅了個遍。
他慌忙垂下頭,正襟危坐,雙手牢牢攥着書本兩頭,眼睛一眨不眨。
妘昭昭見狀也沒再打擾他,想了想,偷偷丢下一錠碎銀子在他的破舊的書袋裏。
長桌邊,林青目光鈍鈍,往常對他來說無比有吸引力的文字此時一個也看不下去。
那本詩集,他只讀過一首。
他能想象到被書香圍繞的妘老板是何模樣,嘴裏咀嚼着詩句,心裏念起無數以往相處時的細節,自然下筆,文章也如行雲流水般就那麽作成了。
字裏行間都是憐惜。
妘老板問是誰教他的?
還能有誰,自然是妘老板。
念及此,林青臉上的紅意愈發深了幾分。
一條街之隔,林氏書刻的掌櫃正守在店鋪前。
店中有人朝他打趣:“林老板,最近對面的生意可是一天比一天好了,你就不怕把你的生意都搶光了?”
林老板笑笑,滿不在乎道:“我這林氏鋪子這麽容易倒不成?”
說是這樣說,可林老板還是下意識擡首朝對面望去一眼,微眯眼沉思。
從前德厚坊周邊并不是沒有建過新書肆,可他從未将那些書坊放在眼裏,林氏家大業大,他一向自視甚高,對面的在皆堂自然也是不值得他關注的小角色,也從未去瞧過。
只是最近的風頭确是有些不容樂觀。
待天色逐漸昏沉時,林老板理了理衣袖,邁步去隔壁街道買一籠吃食。
他手裏拎着如意樓的一袋珍珠小籠包,路過在皆堂時裝作不經意側頭投去視線。
驀地,林老板腳步頓住,臉色驚異。
那不是許久前曾來過他的鋪子裏買黃歷的小姑娘嗎?
①盈盈背立銀釭—宋 柳永《鬥百花·滿搦宮腰纖細》
②災梨禍棗:意思是從前印書用梨木或棗木刻板,形容濫刻無用不好的書。這一章中沒有這個引申的含義,只是字面意思,出自《閱微草堂筆記》。
③隔江猶唱後庭花—唐代詩人杜牧《泊 秦淮》
④薄命憐卿甘作妾—清 魏秀仁《花月痕》卷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