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商會

商會

這幾日,因着有淩鋒作保的緣故,在皆堂能平靜渡過幾日,可姬衍仍未醒來。

他呼吸平穩,後腦上的外傷也在漸漸愈合,奈何就是昏迷不醒。

妘昭昭不大會照料病患,淩鋒還尤為周到地留下一位自己的貼身小厮,白天照顧姬衍,晚間便随他一同離開。不得不說,此番舉動确實省去妘昭昭不少功夫。

送走最後一位書客,妘昭昭關上門鋪,去往後府看望姬衍,途中撞見倚翠。

她正擡着墨缸往後院書架那邊挪動,倚翠身量并不高,整個人看上去小小一只,額間已經布滿汗珠。

妘昭昭快步走過去,幫她搭把手一起擡。

“明明是兩個人活計,你總是一個人幹。”妘昭昭拍拍手,無奈叮囑:“累了便歇息去吧。”

書坊裏頭加上她自己,現下一共有四位役工。刊刻雜活多,看守鋪子和刻書的活都是輪流來做的,可妘昭昭卻不止一次見到倚翠獨自挑水舀墨。

濃重的墨水并不好聞,混雜着木頭碎屑的氣味甚至有些嗆鼻。環兒和芸娘都不喜待在刊刻的地兒,但倚翠卻好似很樂意守在這并不算齊整的後院。

“我不累。”倚翠撓頭,咧嘴一笑。她捏了捏衣角,有些拘謹地問:“妘老板,姬公子的傷勢如何了?”

妘昭昭目光随意瞥向她,回道:“需得将養。”

倚翠低下頭,暗自試探:“妘老板近日夜夜照看先生,想必辛苦極了。”

妘昭昭輕笑,“嗯,當真挺辛苦。”

說罷,她掩住眼底的意味不明,笑着拍拍倚翠的頭,眼睛彎彎補充道:“我這裏和你從前做苦工的地方不一樣,累了就該休息,無須過分勞累。”

該說的話都說了,妘昭昭也不再耽擱,招呼一聲便轉身向姬衍的屋裏走去。

留下倚翠站在原地。

腦袋上還殘存着方才的溫暖觸感,她愣愣擡手摸了摸,片刻後又撫上腕間的朱紅色手钏。

這幅手钏是她那日說自己生辰,隔日妘昭昭送給自己的。

半晌,倚翠面上閃過一抹掙紮的神色,她步履輕緩,悄然離開。

夜半時分,妘昭昭沐浴過後,裹着一身濕漉漉的水汽就進了姬衍的裏屋。

姬衍平躺在床榻上,面色仍有些蒼白。

她邁步走過去,俯身戳了戳他瘦削的臉頰。

“姬曲生,今日我要在你這裏借宿一宿,你可答應?”

房中靜默,無人應聲。

“不說話我就當你答應了。”妘昭昭沒想到自己尚有一日能說出這樣有些無賴的話來,念及倚翠方才并不高明的試探,她嘆息一聲。

她只想印證一下,是否真的有人希望她今晚不要回房,還是一切都僅是自己的草木皆兵。

這間房地方并不寬敞,除去一張塌,一張桌之外,整間屋子空蕩蕩的。

妘昭昭遲疑片刻,不願委屈自己,也不能委屈傷患,于是決定同塌而眠。

她小心避開姬衍,攀上床沿,而後自在躺進裏面空着的板鋪上。扯開疊着的青布被褥,妘昭昭安心閉眼準備休憩。

困意上湧,安眠過去之前,她微微側過頭,朝姬衍的方向嘴唇微動,聲音低若蚊吶。

“我睡覺時極安分,不會打攪到你。”

“還有,抱歉……”抱歉無意之中,好像又利用了你一次。

次日,天光乍破。

一夜好眠,妘昭昭睜開緊閉的雙目,格外神清氣爽。

她起身下塌,替姬衍打開窗戶,道了句早安,而後離開回到隔壁院中自己的房間。

寝屋內并無異樣,看上去和昨夜離開時無甚區別。妘昭昭走至書架前,打開放置活字的木格盤,她昨夜有意壓了一滴墨點在字盤的空隙處,若是有人動過,會将墨跡沾到別處。

而現在,膠泥上有一抹不起眼的墨點。

活字不可能真的活過來,除非鬧鬼,否則只能說明昨夜真的有人進了自己的房間,并且摸到了木盤格。

千防萬防,家賊難防。

妘昭昭将字泥放回原位,神色一如往常。

整理好衣裝,将自己收拾一新,去前頭鋪子裏的時候,恰巧碰見倚翠朝她笑笑,妘昭昭也回之一笑,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一大清早,妘昭昭收到一封請柬,燙金的封面上落款幾個大字:東隆會館。

東隆會館是東市書商們共同建立的會館,商會頗具規模,是汴京書坊行當裏頭的權威公所。也并非所有的書坊都有入會資格,能進入東隆商會的書肆各自身懷雄厚本錢,有的是人力上的優勢,有的是財力。

會館最初是由林氏書刻的商家牽頭開辦,現如今幾十載過去,整個商行裏自然也隐隐以林氏書刻為尊。

林氏獨攬書行大權多年,能提供的渠道與資源自然是別家不能比得,奈何小書鋪想入會幾乎都被拒之門外。

可如今,妘昭昭才開業不過個把月有餘,便被主動遞來橄榄枝。東隆會館邀她過去赴宴,商讨入會一事。

若在旁人看來,這應當是天大的喜事才是。可妘昭昭明白,這封請柬,多半是一場鴻門宴。縱使她對商會并無半分興趣,欲置身之外,怕也是不能。

身在其位,有些事遲早要面對,何況躲得過初一,也躲不過十五。

東隆會館位于德厚坊的繁華地段,離林氏書刻不過幾條街的距離。宴會起頭人是林氏書刻的老板,許多汴京書商都在受邀之列。

壓下心底隐隐的不安,妘昭昭如期赴會。

會館門前停着幾架馬車,書商們三三倆倆聚在一起,見到妘昭昭這樣一張陌生面孔,猜出她的身份後,不少打量的目光都放在她身上,其中敵意居多。

妘昭昭步履不急不緩,徑直往裏走。

“好小的丫頭。”

耳畔想起一道戲谑女聲,妘昭昭聞言擡眼看過去。

眼前女子唇角勾笑,端詳片刻後哼聲問她:“及笄了沒有?”

妘昭昭不吱聲。

女子一見她這幅鮮嫩的模樣,也能預想到她年歲不大。

“在皆堂鼎鼎有名的妘老板原是位小姑娘。”說罷,那女子搖搖頭,低聲唾罵:“我看有些人是愈發不要臉了,連個小姑娘都欺負。”

她向妘昭昭報上身份來:“我是南街那邊的書商,姓沈。”

沈老板早先也曾聽聞過在皆堂的大名,無他,說起來汴京的書商行當裏也就這麽大,平常一些小事都能引起無數暗鬥争端,更別提妘昭昭的書坊,完全一幅來勢洶洶、銳不可擋的勢頭,怎能不招嫉恨?

當初設立書堂時她便有意離林氏書刻遠一些,只想立足小本生意,平素一向對行業裏的糾紛視若無睹。

今日來會也是推脫不掉,沈老板原想走一遭也就罷了,事不關己高高挂起。可方才見到妘昭昭,她又改了主意。

妘昭昭從善如流,“初次見面,承蒙賜教。”

小姑娘看上去年輕,舉止落落大方,絲毫不生怯,一雙透亮的眼睛清澈幹淨,不由讓人心生好感。

沈老板看得心頭一喜,又不禁生起幾分憐惜之意,主動上前伸手攬住她,“看你這小丫頭有些對我的眼緣,今日姐姐便保你一回。”

妘昭昭輕輕眨眼,并不掙脫。

從她抵達會館門前,一路無數令人厭煩的審察目光看過來,但眼前的女子不是,她的眼神不含惡意,也只有沈老板一人同她攀談。

沈老板興沖沖拉着她的手,從會館門前到正屋,短短一段路程,她對妘昭昭的稱謂從一開始的“妘老板”變成“昭昭”,現在更是親親熱熱叫起了妹妹。

東隆商會的議事館設在二樓廳堂裏,裏頭放置着一張長條木桌和數把椅子。

沈老板牽着妘昭昭熟練地往裏面走,帶她落座。

“待會你不要亂說話,姐姐會替你說。”商會裏的人都是一群老油子,昭昭妹妹一個涉世未深的姑娘家,如何能鬥得過他們。

妘昭昭一時心裏頭滋味難言,又不免有些新奇,她活過兩世,自力更生慣了,很少有這樣被人當小雞崽護住的體驗。

來時便做好面對冷刀暗槍的準備,卻沒想到碰見沈老板。

妘昭昭乖巧應好,靜觀其變。

這時,旁邊又來了一位男子,看上去約莫四五十歲,他拂袖坐下,目光在妘昭昭身上晃悠一圈又停到沈老板身上。

他陰陽怪氣嘲道:“小人孤陋寡聞,還不知曉沈老板竟也和妘老板認識。”

沈老板心底暗罵,轉身卻堆起笑臉同他虛假寒暄,很是八面玲珑,卻不動聲色将所有不懷好意擋在身前。

妘昭昭看着立在身邊的沈老板,心頭酸酸脹脹,唇角綻起小小的笑意。

不多時,待書商們都到齊,東隆會館的管事人也拄着拐杖露了面。

是位頭發胡須花白的老人,他精神矍铄,眼中偶有精光閃過。

衆書商一見到來人,紛紛問禮:“堂主好。”

堂主面色親善,和藹地擺擺手。

“今日将大家夥兒招來,一呢,是許久未見,也該聚聚。這二嘛……”說着,他有意停頓一瞬,似有若無地将視線放到坐在靠後的妘昭昭身上。

“咳,二呢,就是咱們商會從今日起又要新入一位書坊主。想必各位消息靈通,都知道我說的是誰了。”

此話一處,數道目光明目張膽地朝妘昭昭望去。

此時,立侍在堂主身後的一位侍人走到她面前,語氣平和:“妘老板,入會的銀錢您可備好了?”

妘昭昭毫無觸動地皺眉,原來加入這商會還要上繳會費?

侍人見她沒有反應,再次詢問。

一旁的書商也吵鬧起來。

“這妘老板怎的如此不懂規矩……”

“別是故意不想交銀子吧。”

“這麽看不起東隆,何必請她過來呢?”

妘昭昭面不改色,也不加以争辯,即使她篤定,自己收到的拜帖上并沒有提及此事。

議論紛紛中,沈老板忍不住一拍桌子,直言諷刺道:“呵,你們為難新人的手段真是絲毫沒有改變。”

“想當初我剛來東隆時,不也是這樣為難我一介寡婦嗎?怎麽,這麽些年還沒換個花樣嗎?”

聞言,妘昭昭不自覺擡眼看她。她又不露聲色環顧四周,只瞧見自己和沈老板兩位女兒家,恍然明白過來,為何沈老板要幫自己。

沈老板言語潑辣,說得當堂幾位書商面色發青,偏偏如今她的生意做得比大多數人都要好,旁人心有怨怼也不敢直接與之争論。

眼見屋內氣氛逐漸焦灼,堂主輕咳,這才不緊不慢出來打圓場。

沈老板:“妘昭昭的銀錢,我替她付了。”

她剛要拿出錢袋,被一雙淨白的素手制止。

妘昭昭朝她莞爾一笑,她站起身,字字清晰道:“不必破費,我今日來并非預備加入商會。”

一言既出,四周頓時安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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