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威脅
威脅
議事館中,烏泱泱的書商裏,不知是誰發出一聲冷嗤。
沈老板從驚愣中回過神來,起身拉過妘昭昭的胳膊将她往身後拽,又将荷包解下塞到那名小侍手中。
“妘妹妹說着玩呢,我今日身上沒帶那麽多錢,待會你随我去錢莊取一張銀票便是。”
妘昭昭沖沈老板輕搖頭,回絕了她的好意。
沈老板急色,“你這丫頭!”
座上有人高聲笑起來,“我看沈老板您也別上趕着巴結了,可惜她這般不識好歹。”
妘昭昭仔細想了想後,她面向堂主,目光直視他說:“既要入會,總得有商規。”
堂主端坐在主位上,面容一如既往的和樂,目光滑過在座諸位書商,像一位年長者在看路邊玩鬧的孩童,漫不經心的眼中有一絲隐秘的傲慢。
“這是自然,無規矩不成方圓。”
他樂呵呵笑一聲,眼神示意侍人将東隆會館的商規拿給她。
薄薄的一本小冊,上面寫着入會書商需得遵循的條約,只是有許多古怪的別字*,不懂行的人大抵是看不懂的。
妘昭昭打開囫囵看過一眼,未施翠黛的臉上露出一絲笑來。
古往今來商會皆是如此,不會用尋常的字記錄行當裏的各種規矩,既是有意隔斷外商,也方便遮人耳目。
見她不作聲,堂主悉心提醒道:“妘老板對東隆的商規有何疑慮?”
先前同妘老板嗆聲的中年男子挖苦道:“許是看不懂。”
“也是,妘老板好像并非汴京人士吧,沒什麽見識,怎麽好懂京城的一些規矩呢?”
沈老板本想替妘昭昭嘲弄回去,卻看見小姑娘靜悄悄地站着,一幅處變不驚、胸有成竹的風度,一腔不忿忽然就無知覺消了下去。
猶記得多年前,同樣是這群人,同樣慣會小瞧譏笑于她,後來呢?現如今他們即便是咬着牙見了自己也要敬上三分。
妘昭昭比之當年的她更加氣質安寧,姿态鎮靜。能無知無覺在汴京書商行當裏分得一杯羹,本就是個有本事的,想必她自有主意。
想通這一點,沈老板也不再動怒,她安心就座,靜待欣賞妘昭昭讓他們吃癟的模樣。
朦胧的光照進屋內,細小的灰塵在空中飛舞。
三三兩兩的哄笑聲中,妘昭昭略挑了眉,佯裝疑問道:“商規十條規定,書冊價錢都需經過同行公議,可我瞧,同樣的冊本在不同書肆中賣價怎麽有所差異?”
同行公議是商會擺在明面上的說辭,實際上因着各書坊規模不一,多少存在擡價削價的景象,不過從無人敢有異議罷了。
座上幾位原本笑着的書商聞言斂去神情,驀地不作一聲。任誰在打壓同行的時候,忽然被戳破自己本也是被打壓的一方,臉色都不會好看。
妘昭昭繼續低頭翻着商規條冊,“十二條,書商不得逾矩盈利。既如此,如何還有書商私制袖珍本,專供科舉考生挾帶舞弊用呢?”
這種專作挾帶之用的刊印小冊,她曾在林青哪裏見到過。不過林青倒并非有意舞弊,他不過是缺錢買書,所以撿了別人扔去不用的。
這一回輪到刊刻“小抄”的書商諾諾心虛。
妘昭昭低眉接着道,“十四條,不得私自翻印他人書冊。這條規矩又有多少書商遵守?會館只說禁令,可有什麽舉措以保證書商之利。”
如今市面上,盜版書籍數不勝數,有人得益,便有人吃啞巴虧。
說到此處,已經有人忍不住被挑起火來,坐在末位的一位書商臉色漲紅,猛地拍了下桌子。
“說起來,上回的李老板盜竊我的書稿私刻,會館怎麽還沒給個交代,還望堂主主持公道!”
不少書商顯然被戳到痛處,紛紛附和,“我聘請名家寫得文稿被輕易據為己有!真是豈有此理!”
實則抄稿一說,同行們之間早有紛争。但裏頭還暗含一樁門道,凡是加入東隆會館的商家,出書時需将文稿上繳給林氏書刻,雖說這條是并非強迫條例,但誰敢主動疏遠林氏?
書商們心有不忿,氣氛劍拔弩張,甚至開始互相指責起來,卻仍舊不敢将矛頭對準林氏。
妘昭昭撚至下一頁,看熱鬧不嫌大似的繼續丢炸彈,“二十條,事關會費以及攤派雜稅……”
提及錢財這裏,她有意停頓。
商會作為行業牽頭人,在店家遭遇資金困難時會為其提供扶持,同樣平素裏也會征收攤派費用。
聞言,在座的書商們好似回過味兒來。
往常會館催繳會費時來得極勤,可若真有求于他,商會還需召開書商大會,極盡磨蹭拖延。
汴京書商的壟斷之豪不是別人,正是林氏刊刻。
但即使明白這個道理,又能怎麽辦,若是違背東隆會館,日子只會更不好過。
他們甘心居于林氏之下,也不全是因為林氏資格最老,而是隐隐知曉林氏背後有貴主保舉,雖不清楚是何人,但必定是一般商賈惹不起的。若真得罪了貴人,怕是到時連取得商號都成問題。
書商們舌根猶如被鎖住一樣,喧嚷之後又支支吾吾不發一言。
大邺年間,書商亂象叢生,妘昭昭不過随意撿着幾樣說了說,不出所料有人開始對號入座。
沈老板倒在座位上笑得發顫,她沒想到妘昭昭能将這些腌臜異事都挑明了說開。
“哎呀,堂主呀,看來這會館可得好好整頓一番,觸犯規矩的可不少呢。”
妘昭昭合上商規薄冊,表情仿佛極為難,垂眼念叨叨:“會費一百兩,我拿不出手,更羞于承沈老板的情。在皆堂近來資金緊張,如此一來,只能辜負堂主美意了。”
話裏話外好似在解釋,她不加入東隆會館并非因為你這會館不作為,而是她囊中羞澀,拿不出銀錢。
堂下書商咬牙切齒,真是信了她的邪,就因為錢不夠?那何必之前還挑挑揀揀說那麽多無關的話!
沈老板聽得有趣。
這小妮子将一池水攪混之後,又舉重若輕地主動走下臺階。
可轉念一想,不由有些擔憂。
妘昭昭察覺到她的心思,了然微笑,“時辰也不早了,淩鋒大人的令郎現下許正在書堂裏候着,今日我還得替他講學。”
衆人聞言,當即沉默下來。
汴京之中誰能不知淩鋒,他可是個連長公主都敢擒拿的莽漢!如今又深得新帝器重,在大理寺中頗有威望。
妘昭昭既同淩鋒有交情,不看僧面看佛面,看來她也輕易招惹不得。
堂主眼色深深朝妘昭昭望去,随後輕笑,一番熟練維穩之後,其餘書商們恹恹散場。
“妘老板留步。”
堂主笑喊她,像是全然不計較她方才的說辭,他将從方才就一直把玩在掌心的小玩意遞與她。
是一塊小小的字泥。
“林氏想同妘老板做個生意。”
聽罷,妘昭昭道:“容我考慮幾日。”
堂主:“好,三日為限。”
妘昭昭走出會館時,沈老板還倚立在牆邊等她。
見她出來,立即上前不放心地詢問:“堂主留你說什麽了,可是為難你了?”
妘昭昭反握住她的手,挨着人走遠了些,“今日多虧沈姐姐照拂,我有一樁事,還得姐姐幫忙。”
嬌綿綿一聲姐姐叫得沈老板有幾分飄然。
“妹妹盡管說。”
妘昭昭莞爾,直到遠離會館幾條街巷,才踮腳附在沈老板耳邊,壓低嗓音悄悄同她說着什麽。
此刻,東隆會館。
堂主打發掉随侍小厮,上樓後穿過一道垂花門,最後來到一處耳房。
朝帷幔後的那身影恭敬拱手,堂主道:“王爺,事情已辦妥。”
不多時,簾後傳出一道低沉嗓音。
“是麽,她回絕了東隆,也叫辦妥?”
堂主冷汗涔涔,“這小姑娘狡猾得很,拿淩大人作勢,當着衆人的面,我不便多說。”
驀地,他又想到什麽,快言補充道:“她鋪子裏所謂活字印刷的技藝,我們的人都已經拿到手了,想必妘老板不會做蜉蝣撼樹的事。”
“哦?你怎麽說得?”
堂主拱手,盡言道來。
林氏有意買斷活字印刻的使用權,他便直接了當同妘昭昭擺明籌碼,若是識趣的書商,都該知曉怎麽做。
內屋安靜至極。須臾,譽王沒再說什麽,只擺擺手讓他下去。
堂主想起那日同妘昭昭攤牌時,她那副驚異的神态,頓時心情坦坦,篤定自己贏了這一把。
淩鋒雖不好得罪,但這位爺主管的卻是命案。東隆會館不會動妘昭昭,不過其餘能做手腳的地方多得是。
散場時,他只與妘昭昭說了一句。
“若我之後告發在皆堂偷竊技藝呢,妘老板心思靈巧,不妨猜猜官府會信妘老板,還是林氏?”
他在行當裏是有名的笑面虎,倒打一耙的事做的不止一次,有權勢傍身,更加無懼袒露惡意。
何況妘昭昭的印刷術尚未面世,只有她和府裏的丫鬟知曉,這些人的證詞都算不得數,再加之他們有倚翠做內應,到時任憑妘昭昭再如何巧舌如簧,怕也無能為力。
三日已到,妘昭昭仍未出現。
第三天的期限,堂主端坐在會館直至天黑也沒等來人,他手捏杯盞,低聲道:“既然如此,就別怪林氏不留情面。”
他原打算同妘昭昭做個雙贏買賣,至于買斷的價錢則好商議。
看來初生牛犢不怕虎,不得不給點顏色瞧瞧。
堂主惋惜嘆口氣,吩咐下去。
“寫好訴狀,明日一早,将在皆堂偷技一事告上府衙。”
*別字就是異體字、怪體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