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梁紅玉

梁紅玉

周如音永遠也不會忘記那天,梁紅玉渾身是血的模樣。

天知道她是打哪掏出的匕首,長臂一揮便割破了小個子的喉管,手起刀落比殺雞還利索。

即便她已經極力減輕動靜,可還是幾乎立刻便被那夥莽漢發覺,有人回頭一望,驚叫道:“老四!”起身便要沖将過來。

周如音還未來得及尖叫,便見匕首從自己身側掠過,筆直地插|進了那莽漢的心口窩裏。

“老大!”護镖漢見狀慌忙伸手扶住,還剩一人大喝一聲,扛起一條板凳便向兩位姑娘襲來。

周如音只覺頭發一松——是那黑衣姑娘拔了她頭上的發簪,臂膀一甩如方才擲匕首一般将發簪擲了出去。

黑衣姑娘顯然是個練家子,這一下也是直沖着那莽漢的心口紮去的,只可惜周如音頭上戴的就是枚普通簪子,不是什麽暗器。

那莽漢痛呼一聲低頭看看插在自己胸口的發簪,惡狠狠地拔了出來,高聲喝道:“你這毒婦,還我兄弟命來!”

說罷便将手上的板凳向黑衣姑娘那處砸去,好在姑娘反應夠快,堪堪躲過一擊,然而還未等站穩腳跟便又是一酒壇子兜頭砸來,饒是姑娘提前交叉兩臂去擋,也被這一下砸了個龇牙咧嘴。

她終是撐不住了,捂着流血的胳膊喊道:“賣人肉包子的,你還不動手?!”

“他娘的,老娘今兒就不該開張!”老板娘不知何時已從後廚冒了出來,一手拎着毛巾,一手握一把斬骨刀,趁着黑衣姑娘與那莽漢糾纏的空檔将毛巾往莽漢身後一甩,劈柴一樣就将斬骨刀砍了上去。

這一下不在要害,莽漢慘叫一聲回身沖着老板娘就是一巴掌,一下把老板娘掄昏了頭。

與此同時,黑衣姑娘沖上來将那斬骨刀一拔,血濺了自己滿頭滿身。

但是在周如音的印象裏,她半點磕絆也沒打,握着斬骨刀掄圓了胳膊,打橫把那莽漢的腦袋劈出老遠。

那時梁紅玉殺紅了眼的模樣宛若夜叉,她揮手甩掉斬骨刀上的血珠,頂着一臉的血污,目光看向了僅剩的那個護镖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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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炎四年(1130)十月,正是萬物凋敝之時。

阿龐奉梁紅玉的命買了些蜜餞,泡上一壺好茶。

然後梁紅玉、周如音、阿龐三人,就在韓府大院裏喝着熱茶,看雲卷雲舒。

每每歲月靜好時,人就愛舊事重提,周如音忽然開口問道:“說起來,大娘子既然有那麽大能耐,當初怎麽沒救下韓家軍那兩個軍漢呢?”

梁紅玉一口茶水險些嗆着:“你讓我救誰?在你心裏我到底有多大能耐?”

周如音捧着茶盞暖暖地喝着:“是我記錯了嗎?我記得大娘子那天英明神武,那四人全然不是對手。”

“那你确實記錯了。”梁紅玉不得不給她糾正道,“我一個人哪打得過四個五大三粗的男人,我逮機會偷襲都夠嗆。要不是阿龐後來出手遞刀,那我也沒命坐在這兒了。”

阿龐抓了把蜜餞坐在臺階上吃着,胸脯豐腴更勝兩年前:“提起這事兒我就來氣。我往常在後廚剁餡的時候都是用毛巾墊着,先放血再剔骨,從來收拾得幹幹淨淨,哪像你——真是托你倆的福,我那生意算是徹底做不了了。”

周如音聞言也帶了點脾氣,陰陽怪氣道:“說得好像做的什麽正經生意似的。”

“嘿,我怎麽不正經了?”阿龐嗓門一擡,“我們行有行規——不殺雲游和尚,因為身上沒肉兜裏沒錢;不殺行院妓|女,省得道上聽了笑我欺小淩弱;不殺流放犯人,因為裏頭多是英雄好漢。”

周如音聞言更怒:“呸!你明知那兩個軍漢是護我趕路,你下藥麻翻他們跟殺了我有什麽兩樣?”

“嘿,那他們吃老娘豆腐的時候你倒是吭聲啊,你不屁也沒放一個嗎?再說了,你那時穿那麽好,我哪知道你是娼|妓出身……”

“哎喲好了。”梁紅玉聽得嘆氣,不得不出言打圓場,“你倆有什麽好吵的,來來來喝茶喝茶。”

她說着又倒了一杯,轉手遞給坐在臺階上的阿龐:“話說我早就想問了,幾年前梁山有夥人,受了招安又被清剿了的,其中好像也有個賣人肉包子的。你跟她什麽關系?”

阿龐不修邊幅,一面嘬着手上蜜餞留下的糖,一邊接過茶杯道:“那是母夜叉孫二娘,我這放血剔骨的手藝就是她教的。你就當我那開的是分店吧。”

*

周如音弱不禁風,說話慣會陰陽怪氣;阿龐粗枝大葉,說話向來直來直往。

她們倆這樣吵起來的時候并不罕見,梁紅玉一直也只是在裏頭打馬虎眼,日子叽叽喳喳也就過來了。

至于兩年前的那場厮殺,實是從韓府購買的一個肉饅頭開始。

那天梁紅玉從肉饅頭裏吃出了一截小指頭,想說讓府裏報官,可那時二聖被俘,官家南渡,大宋正亂成一鍋粥。

真要報了官,怕是也只能查個不清不楚,沒得枉殺了好人。

梁紅玉再三掂量,還是換了身輕便男衫,從韓府後門出去,一路行至賣肉饅頭的道旁酒館。

*

那時韓府主母白氏已死,主君韓世忠也常年征戰在外,甚少歸家。

再加上一些其他原因,那時的梁紅玉雖說仍是妾室身份,卻已經是韓府事實上的主心骨,只要別明目張膽到讓滿城官眷都知道韓府的梁小娘子成天四處晃悠,那便沒人管得了她什麽。

所以像這樣穿着男裝出門喝茶吃酒、聽些道途逸聞的事兒,梁紅玉早就做慣了。

而那日在道旁酒館看到阿龐的第一眼,她就知道這老板娘不對勁——看似殷勤得滿臉堆笑,實際眼底全是肅殺氣。

沒殺個百把人,練不出來這眼神。

這狀況讓梁紅玉有些懵,因為她沒想到幹這行當的竟是名女子。

她找了個偏僻角落坐下,要了一壺酒、一盤花生米,決定先看看情況。

因為早有防備,所以她那壺酒根本就沒真喝。

至于那壺酒裏到底有沒有蒙汗藥,梁紅玉到最後也不知道。她問過阿龐,阿龐對此嗤之以鼻。

她上下打量着梁紅玉,明白地告訴她:“真不至于,就你身上這些肉,還不夠賺我那包蒙汗藥錢的。”

行吧。

*

再後來,就是那四個莽漢、兩個軍漢以及“天仙似的”周如音相繼來到酒館。

那時陳通叛亂剛定,秀州知州趙叔近冤死,帶兵平叛的禁軍統領王淵作風也不行,軍紀一塌糊塗。

老百姓叫苦不疊,對這些軍漢模樣的人早有怨氣,而那兩個軍漢恰又想逞逞威風。

兩邊一對沖,再加上阿龐那一包蒙汗藥,以及周如音那令人垂涎的美色,血案就發生了。

梁紅玉說得不假,她縱是受過再多訓練,也不至于能打得過四個皮糙肉厚的壯漢,何況她最擅長的也不是刀劍匕首,而是彎弓。

按當時的情況,她本是沒打算出手,只想趁亂見機離開,但誰讓那小個子扭頭就沖周如音來。

那梁紅玉也沒法坐視不管。

所以那天的梁紅玉,确實是為了一個萍水相逢的姑娘賭了把命。

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周如音都對此頗有懷疑,她總是追問梁紅玉是不是打從一開始就看出那兩個軍漢是韓世忠的部下,一開始就知道她是韓世忠送來的人。

梁紅玉被她問得頭疼,只能一遍遍地回答她:“第一他倆沒扛旗,第二我也沒看着他們的腰牌,我哪那麽大本事能知道你是韓世忠送來的?”

“那你到底為什麽豁出命去救我?”周如音百思不得其解。

而梁紅玉的回答,也從一開始的“救人要什麽理由”,變成“我看你面善”,又變成“我和你投緣”。

終究不能讓周如音滿意。

只有一回,梁紅玉回了句:“因為我覺得你像我。”

周如音似是當了真:“哪裏像?”

梁紅玉笑笑:“哪兒都像。”

之後周如音便不再問了,似是把這話記在了心上。

不過很快她發現這話其實也是梁紅玉編來搪塞她的,因為阿龐問她為什麽不報官、為什麽将她收留在韓府時,梁紅玉也是那句話:“因為我覺得你像我。”

那可能她就是這種人吧,不是單單對哪個妹妹好,而是對諸多妹妹都好。

周如音懷疑,哪怕韓世忠哪天又納了妾,她也能好吃好喝地給照顧着,問就拿一句“你像我”堵着。

但這也只是周如音的一個設想,她覺得如今既有了梁紅玉這樣的妻子,韓世忠眼裏該再也容不下旁人了才是。

但是讓她沒想到的是,就在茶喝到一半時,下人傳了信來,說是韓世忠納了良妾茆氏,在官府過了公文的,近幾日便會差人送到臨安韓府。

阿龐當場便叫道:“這姓韓的真不是個東西!我們大娘子替他打理這一大家子人,他倒好,在外頭真是逍遙快活!”

“是挺奇怪。”梁紅玉本人也難得對關于韓世忠的事上了點心,“當初送如音來時都沒說納妾呢,怎麽這回就能給人家名分了——這茆氏難不成還能比如音更貌美嗎?”

不知為什麽,梁紅玉的聲音聽起來,似乎還有些期待。

*

別說,關于這一點,周如音其實也挺在意的。

所以茆氏到韓府那日,她可是好生妝扮了一番,專程去看看這小狐貍精到底長得什麽樣子。

然後她就發現,這回梁紅玉不用拿那句“像我”來搪塞人了。

因為茆氏下轎時,她确實看見了一張酷似梁紅玉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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