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靖康恥
靖康恥
茆氏原名呂小小,臨安妓也。
得知此事時,阿龐連聲“呸”道:“這韓世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周如音氣得一口氣差點上不來:“你罵誰呢?”
阿龐裝模做樣地捂嘴,演技相當拙劣:“哎呀,我可沒想那麽多,你看你怎麽還着急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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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如音當初被韓世忠送到揚州韓府,只說是送回府上的樂伎,從未有納妾之說。
而這回,韓家主君竟真真地納妾了。
周如音本以為韓世忠是嫌棄她教坊出身,不願給她名分,可這呂小小分明也是臨安娼|妓,誰又比誰高貴了。
她心裏暗暗不服——想當初汴京還叫開封府時,誰人不知開封有個周行首,花街之上煙火萬千,都是王淵在她生辰那日命人燃放。
周如音本就不明白,韓世忠冒着得罪統領王淵的風險也要讨了她來,為何偏又不碰也不碰她。
見了梁紅玉之後她似乎想通了一些——興許那征戰沙場的韓大将軍,所愛正是這樣堅毅果敢的女子。
若是與梁紅玉相比,周如音自認庸脂俗粉。
但這呂小小……周如音還真想看看她有什麽通天的本事。
不過看到這姑娘的長相之後,周如音反倒釋然了。
呂小小的通天本事不過是,長得與梁紅玉有六七分的像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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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世上,興許沒有人會覺得有人長得像自己。
梁紅玉初見呂小小,二人都沒什麽異樣。
呂小小比梁紅玉小了幾歲,雖浸淫風月之所多年,偏生一副天真爛漫的模樣,甚是讨喜:“奴家茆氏,見過梁大娘子。”
梁紅玉也一如所料溫溫和和:“妹妹不必多禮——阿岚,帶茆小娘子去旖蘿軒住下,若是有什麽缺的及時和阿龐說一聲,我來安排。”
看起來絲毫不像是威嚴的大娘子,慈祥得像是見了兒媳的韓世忠他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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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呂小小長得像她這事兒,梁紅玉還是聽阿龐說的。
“有那麽像嗎?你這說得也太誇張了。”梁紅玉只覺得好笑。
阿龐急得滿屋子亂轉:“我的大娘子啊,你不然還是對韓世忠上點心吧。你說你把我那店毀了,我現在只能跟着你幹,哪天韓世忠真要休妻,那我跟着你可真是連口西北風也混不上。”
梁紅玉正拿帕子擦着她的寶貝弓弦,聞言忍不住擡頭瞄她:“你不是說你不屑吃權貴一粥一飯嗎?怎麽還吃上瘾了?”
“我那吃的是權貴嗎?我吃的是你!”阿龐自有一套邏輯,“你別跟我說這些廢話,韓世忠可是都把人往家領了,長得還比你臉兒嫩,這就是變着法子說你人老珠黃了!”
“那就人老珠黃。”梁紅玉繼續低頭擦弓,“我第一次見他時他就人老珠黃了,誰瞧不上誰呢。我本來喜歡的也不是他那種五大三粗、胡子拉碴的。”
阿龐聞言來了興趣:“那你喜歡什麽樣的?”
梁紅玉也沒打算瞞:“我啊,我喜歡那種清秀幹淨的小郎君。要相貌好,讀書多,要是再能寫點酸詞就更好了。”
阿龐湊過身去:“聽大娘子說的,像是有故事啊。”
“這算故事嗎?”梁紅玉皺着眉頭擡頭看了看房梁,“當年在睦州,父兄還在世時,我可喜歡隔壁文官家的小衙內了。那舉手投足叫一個仙風道骨,還擅作詩詞,跟咱們這些武将家出身的真是天壤之別,在我眼裏就跟天上的雲一樣。”
梁紅玉說:“我當時就想着,就算這輩子不能得了他,也總要找個這樣斯文怕羞的讀書人,只可惜造化弄人啊,還是栽在了韓世忠這個粗人手上。”
這是阿龐頭一回聽梁紅玉說起從前的事兒。
雖說她潛意識裏一直知道梁紅玉是武将家出身,也知道她對韓世忠不怎麽上心,但這是頭一次從梁紅玉本人嘴裏說出這些話來。
阿龐向來離經叛道,聽了這些話非但不覺心驚,反更認梁紅玉為性情中人:“然後呢?接着說啊,你跟那小衙內就沒點故事嗎?”
梁紅玉還是那副懶懶散散的語氣,好像在說別人的事一樣:“後來?後來家道中落,父死母瘋,哥哥被斬,我被賣去了京口軍營。自那以後和小衙內就沒了聯系了。”
信息太多,阿龐一下聽得愣住:“京口軍營?”
“是啊,沒人跟你說過嗎?這韓府裏頭做過幾年活兒的應該都知道吧。”梁紅玉擦淨了弓,雙臂一張作勢将弓拉滿,“在遇見韓世忠之前,我曾是京口營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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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後,阿龐無數次想抽自己嘴巴子。
因為她曾不止一次地當着梁紅玉的面,嘲諷周如音是個下賤的娼|妓。
她心裏得有多難受啊。
可梁紅玉其人,看似懶懶散散、不拘小節,偏又心思細膩,看得出阿龐滔天的歉疚。
誰能想到這事之後竟是梁紅玉先出言安慰起了阿龐:“這沒事,真沒事,本來确實也就是下九流。只是但凡有別的路能走,誰也不會願意淪落到那一步,所以我不是一直勸你別和如音較勁嗎……哎哎哎,我的老天,你哭什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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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龐還是很讨厭周如音那副陰陽怪氣的樣子,但也不再拿出身說事了。
她一直覺得風月之所的女子說到底就是自甘下賤,如果換成是她,就是一頭撞死也絕不以色侍人。
但她萬萬沒有想到,內裏剛烈如梁紅玉,竟也曾做過那婉轉承歡之事。
阿龐向來不願在背後打聽議論旁人,但這一刻她覺得,有些事該打聽還是得打聽。
她給府上一個老婆子塞了點點心果子,央這婆子給她說說大娘子的事兒。
誰料這婆子一聽來意,便厲聲推拒:“你拿走吧,別管你打哪兒聽說了什麽,想聽人糟踐我們大娘子啊,你是找錯人了!”
阿龐哪受過這樣的氣,當即回罵道:“蠢婆子,識人都不會真是白活這麽大年紀了!”
婆子抄起雞毛毯子便趕她走:“別以為我不知道,就是清荷軒裏那個老不死的成天不住聲地敗壞我們大娘子!我呸,也不想想要不是我們大娘子仁慈,還能有她那條老命在嗎!”
阿龐邊逃邊大罵:“你這老腸老肚的東西,做饅頭餡我都嫌臭,早點入土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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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後來,更具體的事兒,阿龐是從“清荷軒那個老不死的”那裏打聽出來的。
其實在梁紅玉之前,韓世忠還娶過一個正妻白氏,只是身體一直不好,早早地人便沒了。
這事兒阿龐倒是隐約知道,因為白氏育有一子韓亮,今年八歲,就住在韓府清荷軒。
至于“清荷軒”這名字,是打從韓府在開封時就用了的。後來随着官家南渡,韓府也從開封遷到揚州、京口,最後在臨安落腳。
“清荷軒”也就一直沿用至今。
梁紅玉初入韓府時也是妾室身份,直到去年才扶了正,自此亮哥兒當叫她一聲“母親”。
但梁紅玉對韓世忠本人都不鹹不淡,對這便宜兒子就更沒用過什麽心思,只是安置在清荷軒裏讓人好生照料着,不缺衣少食,卻也甚少和這孩子打照面。
亮哥兒是韓家一棵獨苗,自然沒人敢怠慢了他,是被一衆下人捧在手心裏長大的。尤其是他那乳母劉媽媽,更是生怕孩子磕碰了半點油皮。
而這位劉媽媽,正是白氏嫁過來時帶的陪嫁,也就是韓府其他下人口中的,“清荷軒那個老不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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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阿龐聽不止一人這麽罵過她,其他下人總說“亮哥兒那麽好的孩子,真怕要被這老不死的帶歪了”。
還有人說:“要我說啊,大娘子就該把亮哥兒接到自己院裏,自己教養。”
阿龐還尋思這劉媽媽到底能有多不堪,結果劉媽媽聽聞她的來意之後,第一句話便是:“你問竹風閣裏那毒婦?那就是個軍|妓出身的賤種!我可憐的白姑娘,就是被那賤種活活害死了!”
阿龐的拳頭,差一點就沒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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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龐這輩子的耐心都用在了那一日。
劉媽媽是這麽說的——
“那下賤東西,恬不知恥入了這韓府門檻,處處與白姑娘作對。可憐我們白姑娘跟了韓世忠沒過上一天好日子,到頭來還被這賤種氣得身子愈發孱弱。”
“我們白姑娘,為了生亮哥兒險些連命都搭上了!那賤種害死了姑娘,還想做我們亮哥兒的主母,那是癡人說夢!”
“怎麽害死的?當時我們姑娘重病,就是她非要全府上下即刻啓程,星夜趕路!我抱着亮哥兒不住地磕頭求她呀,我說這不是要我們白大娘子的命嗎,那毒婦當時可是連看也沒看我們一眼!”
“可憐我們姑娘,那可是被她從病榻上架起來,硬生生塞進轎子的呀!可憐我們亮哥兒,小小年紀就沒了娘啊!”
劉媽媽說着嚎啕大哭,阿龐聽得腦仁都疼:“趕路?為什麽趕路?要照你所說,當時她也不過是個妾室,為什麽全府上下都聽她的?”
“還不是她會唬人呗!”劉媽媽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她非說金人打到開封了,手上拿一把柴刀,誰不聽她的就要砍誰。人人都怕死,誰敢不聽呢?”
阿龐突然就想明白了:“你說的那是什麽時候的事兒?不會是靖康二年吧?”
劉媽媽哭號:“正是啊,可憐我們亮哥兒當時才五歲……”
阿龐總算是忍不住叫嚷道:“那金人确實是打進開封府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