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七分像
七分像
旖蘿軒離東南小院有些距離,呂小小有孕在身,再一口氣走回去不免吃力。
梁紅玉便帶她回自己院裏坐了會兒。
“你的身子現在喝不得濃茶,我讓人煮了銀耳湯,待會喝了暖暖身子再回吧。”梁紅玉說着給先自己倒了杯涼茶喝下。
她方才在東南小院練功流了不少汗,現在是真渴極了。
呂小小好奇地看向她:“你倒懂婦人懷胎之事?”
梁紅玉理所當然道:“從前學過一些,當年白大娘子懷亮哥兒時就是我照料的。”
“你照料?”呂小小沒想明白,“若我沒猜錯,你那時也該是過了官府公文的良妾,怎麽也不該是你來照料啊。”
“就是因為我學過些醫術啊。”梁紅玉道,“白大娘子體弱,韓世忠征戰在外,若天天叫大夫上門也不甚合适。既然府上有懂的,那當然就方便多了。”
“唔……”呂小小應着。此時想起府上傳聞“梁紅玉害死白大娘子”、“亮哥兒與梁紅玉不親近”這些事兒,心裏隐隐不是滋味。
她問道:“所以你和當時的白大娘子,還是有些情誼的?”
梁紅玉笑笑,似乎想起了一些往事:“我是覺得我們情同姐妹,她怎麽想我就不知道了。”
這話說得,好像白大娘子是什麽心胸狹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人。
呂小小聽着心裏又有些不痛快,好像反正白大娘子死了,黑的白的都随梁紅玉說了似的。
她索性問道:“那我就不明白了,既然你與她情同姐妹,亮哥兒也是經你照料出生的,怎也沒見你待亮哥兒好呢?”
這話問得尖銳,阿岚也忍不住扯扯呂小小的袖子提醒她注意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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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梁紅玉自己不在意,無所謂地笑笑:“我能怎麽待他好呢,這臨安城誰不知韓世忠如今的正妻是什麽出身。讓他叫我一聲‘母親’于他都是奇恥大辱,我少和他打照面,就算是待他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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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時,銀耳湯便煮來了。
呂小小一勺一勺地舀着喝,還和梁紅玉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梁大娘子,看你方才射箭的模樣,可不像一天兩天的功夫呀。”
“對,是從小練的。”聊起這個,梁紅玉來了精神,“我家是我哥和我兄妹兩個,小時爹爹教我哥,我順帶跟着學,但論騎射我哥可是從來都比不過我。”
呂小小打量着梁紅玉胳膊上勻稱的肌肉,知道她所言非虛:“那看來你也不是普通人家出身,像咱們窮苦人家,哪裏會教小孩子這些。”
“名将梁柯乃是我父,曾在睦州督領一軍。”提到父親,梁紅玉眼中似是有光。
呂小小暗自不屑——這些富貴人家出身的,還真是不論落魄到何種地步,都不會忘了拿當初的顯赫來炫耀:“梁柯?沒聽說過。要論名将啊,我只知宗澤、張俊、韓世忠。”
這話說得梁紅玉有些尴尬,但還是很快撓撓頭道:“那要是跟宗澤将軍比,我父自然就不算什麽了。”
“但爹爹總也有些旁人所不及的,單就教我騎射這事兒,旁人的爹就未必做得來。”梁紅玉話匣子似是打開了,“那時我娘常怪他把我教得像個男孩,我爹卻會說‘誰說女子不如男’,說我正是習武征戰的好材料。”
“所以我常想,若是爹爹還在世,定也會讓我帶兵征戰沙場,到時……”她說着說着頓住,低頭又喝了口茶,“我說得太多了,聽起來很怪吧?”
呂小小喝完了最後一口銀耳湯,應道:“我們大娘子穿着現在這身,說這話可一點都不顯怪——走吧阿岚,我們回旖蘿軒。”
說罷也沒有和大娘子行禮,只挺着肚子被阿岚扶着走了出去,那姿态誰見了都得說句嚣張。
而梁紅玉坐在原處愣了愣,低頭看了看自己穿的這身短打,也忍不住低頭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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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那以後,阿岚再也沒聽呂小小提過要提防這個、提防那個的。
她覺得稀奇,便找機會打聽道:“茆小娘子最近怎麽不把剪子放在枕下了?”
呂小小聽得氣不打一處來:“我把剪子放在枕下幹嘛?傷着我自己怎麽辦?”
阿岚小聲嘀咕:“不是您自個兒說大娘子會……”
“天爺啊,怎麽會有人笨成這個樣子,你沒聽見她說的話嗎?”呂小小翻着白眼拍拍自己的腦袋,“像她那樣志在四方的女子,怎麽可能瞧得上宅院內的争鬥,我要是還繼續提防她,那我才是蠢到家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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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管梁紅玉作為一個女子究竟能否征戰沙場,但反正,她那股子勁兒呂小小是看得真真的。
從将門虎女到京口營妓,從區區妾室再到如今的大娘子,其間起起落落,直到今日她還能是這雲淡風輕的模樣,倒也真教人不得不佩服。
呂小小教坊出身,見慣了權貴的虛僞,對那些纨绔子弟厭惡透頂。
之所以對韓世忠暗生情愫,也是因為得知他不過貧農出身,是憑自個兒本事走到現在這步,比那些蔭補封官的厲害了不知有多少。
好在韓世忠确也是個有情有義的,得知她有了身孕,立刻便為她脫籍贖身,納了她為妾。
這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魄力。
呂小小在教坊時,可是見慣了那些達官貴人的說辭,要麽說懷的孩子不是自個兒的,要麽謊稱回家拿錢,然後一走就再也沒影兒了。
實際就是覺得若讓娼|妓進了家門,必然遭人恥笑,臉上無光。
花街柳巷流連忘返的是他們,說着下賤娼|妓哪裏能配的也是他們,真是話都被他們說完了。
呂小小第一眼看到韓世忠,便覺得此人和旁人不同。
那時其他将領都忙着觥籌交錯、相互吹捧,偏這一位懶言語,只悶頭喝酒。
那一臉的陰沉,滔天的酒氣,吓得其他姑娘都不敢近身。
呂小小覺得有趣,便上前倒了杯酒,順便細細看了這人的樣貌——糙是糙了點,但那拔高的個頭、大塊的筋肉,正是呂小小心裏保家衛國的男人該有的模樣。
這麽一晃神,手上便沒了準頭,酒也灑了出來。
呂小小心下一驚,趕忙放下酒壇,低頭賠罪道:“奴家失手,将軍勿怪!”
讓她沒想到的是,韓世忠突然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向着自己的方向拽了一把。
呂小小身子不穩,跌進韓世忠懷裏,擡起頭來時,只見這沙場上叱咤風雲的大将軍正低着頭,看着自己。
那時韓世忠的眼神,到底是什麽意思呢?
有堂皇醉意,有無可奈何,有征伐之盛,有柔情萬種。
呂小小曾天真地以為,這就是話本裏說的一見鐘情。
不過後來她漸漸接受了,自己向來沒有那麽好的命,她知道了,韓世忠那時醉酒之中看到的其實并不是她。
但這也無妨,能與那人長得有六七分的像,能借着韓世忠的力逃出那人間煉獄,她也知足了。
至于這韓府大娘子的位置,她是想争來着,但到頭來卻發現這玩意她實在争不來,而且也沒人和她争。
就這麽着吧,能安心養胎總是好事。
只不過這深深庭院裏的日子過得委實無趣,呂小小一身的機靈勁兒沒了用武之地,自然就想給自己找點事兒忙活。
也差不多就是這時候,她發現這府上還有個貌美似天仙的人物,總三天兩頭地往梁紅玉院裏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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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誰啊。”呂小小向阿岚打聽道。
阿岚說:“那是周娘子,是府上的樂伎,彈得一手好琵琶呢。”
呂小小磕着瓜子遠遠打量:“所以她三天兩頭地往大娘子那跑,是因為大娘子愛聽琵琶?”
阿岚搖搖頭:“大娘子其實也不怎麽讓她彈。聽說周娘子以前在開封府見過不少大人物,比咱們見識多,大娘子挺喜歡和她說話的。”
呂小小撇撇嘴:“既是樂伎,那你把她給我叫過來,就說我肚子裏的孩兒想聽曲兒了。”
“這……不太好吧。”阿岚為難道,“她這個時候出來,肯定是要去大娘子那兒的。”
“廢話,我自己看不出來嗎?”呂小小叫道,“讓你叫你就去叫,這旖羅軒到底你說了算我說了算啊!”
阿岚一溜煙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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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當初在趙府時,周如音便沒少受趙叔近的妻妾刁難。
如今到了韓府,大娘子顯然是個好相與的,誰料作威作福的反倒是這新來的妾。
呂小小端詳着自己修得精致的指甲,話卻是對周如音說的:“琵琶沒帶?那就唱兩嗓子來聽聽。”
周如音柔柔弱弱地站在那裏,說起話來可是一點不讓人:“奴家嗓子壞了,近幾日怕是都唱不了了。”
呂小小擡眼盯她:“唱不了?那咱們韓府還真是養了個閑人呢。”
“那茆小娘子想怎麽着呢。”周如音氣若游絲,“還能把奴家發賣了不成?”
呂小小怒瞪過去,但很快反應過來,這個周如音之所以敢這麽嚣張,必是因為背後有梁紅玉護着。
那她便更氣了:“還真是背靠大樹好乘涼啊。可你別忘了,你不過是個樂伎,而我以後可是韓家哥兒姐兒的親娘;你的靠山是主母,而我的靠山是主君。這韓府主君主母不和也不是一日兩日了,你現在與我交惡,難保日後會不會有被我拿捏的時候。”
周如音還是那樣子,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哪裏是奴要與茆小娘子交惡呢,分明是茆小娘子見不得奴與大娘子親近……”
“你!”呂小小不得不承認自己遇上對手了,這就是教坊裏頭最難纏的那路貨色,擺着受了欺負的架勢,說着氣死人的話。
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不能被牽着鼻子走:“我說周娘子,你與大娘子走得又有多近呢?從來也沒見她差人叫你,還不都是你自個兒巴巴地找過去。有些人是這樣的,早就招人厭煩了,卻也不自知。”
周如音那淩厲的嘴巴也是一頓。
因為呂小小說的對,總是她閑得發慌找到梁紅玉那處去,甚至有時她人到了梁紅玉院中,才發現她早已溜出府去逍遙快活了,于是便不得不原路返回。
周如音确實拿不準,自己頻頻前去叨擾,究竟會不會讨她厭煩。
畢竟梁紅玉看起來真不像是喜歡聊些家長裏短的人。
就這樣,周、呂二人棋逢對手、針鋒相對,旖蘿軒裏一時間靜得出奇。
阿岚大氣不敢喘,好在恰有下人急匆匆來報:“茆小娘子,主君回來了!”
呂小小神色都變了,再顧不上和一個樂伎較勁,忙喚阿岚道:“快快快,梳洗更衣,我要去迎他!”
下人卻補了句:“茆小娘子莫急,這回主君一回來,便去大娘子院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