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小衙內
小衙內
這對于韓府上下來說,是比韓世忠回府本身,更重大的事兒。
自五月裏梁紅玉從軍營回來,将韓世忠一紙訴狀告到官家那裏之後,這是韓世忠頭一回願意見她了。
當然,韓世忠願意見她也不是重點,重點是,她竟也沒找借口閉門不見。
下人們猜測着是不是因為茆小娘子大着肚子入府,讓大娘子着了慌,這才想要緩和與主君的關系。
但梁紅玉見到韓世忠的第一句話便是:“聽說金人那邊放了個人回來,是真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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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世忠剛張開嘴,可能本來也想先說點別的,但既然對方這麽直截了當,那他也只能“嗯”了一聲,然後找地方坐下:“是曾經的禦史中丞,秦桧。”
重甲未脫,落在椅上發出沉悶的聲響,由內而外散發着初冬的寒氣。
梁紅玉也在他對面坐下,看得出在聽說這事之後、韓世忠回來之前,她已經想得夠久了:“這人不能留。”
韓世忠看向她:“怎麽講。”
“靖康之亂受俘者千千萬萬,憑什麽偏他能回來?你要是覺得他沒問題,也就不會來我這了。”梁紅玉嘴皮子飛快,“你說吧,他幹什麽了?”
這種好像被看穿的感覺其實很讓人不痛快,但對韓世忠來說,确實可以少費很多口舌:“他向官家進言‘如欲天下無事,南自南,北自北’。”
梁紅玉一掌拍在桌上,向來沒脾氣的人驟然發起脾氣,吓得阿龐在旁邊渾身一顫。
她的胸口劇烈起伏着:“南自南,北自北,那宗老将軍算什麽,死去的将士和百姓算什麽。若淮河以北大片土地可以拱手讓人,那淮河以南便也不是大宋能守得住的。”
韓世忠靜了靜,然後簡短道:“官家視他為忠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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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官家是什麽樣的人,他自然視他為忠臣,但凡是主張割地講和的,在他眼裏都是忠臣!”梁紅玉越說聲音越大,“韓世忠,這些事苗劉之變時我就告訴過你,我當時就勸過你,是你……”
“梁紅玉!”
戰場殺伐之人,聲壓之大格外駭人,這一聲吼出來,好似驚雷壓過整個院落。
阿龐腿腳一軟,直接跪了下去。
梁紅玉還定定地坐在原處,卻終究沒有再繼續往下說。
韓世忠看着她,神色威嚴得好似寺裏的天王,但也沒有繼續吼叫。
他只是重重說了一句:“你想讓韓府也被滿門抄斬嗎?”
梁紅玉雙眼猛地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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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韓世忠便起身離去了。
其實韓世忠本就明白,這一面見了,必定還是會吵成這個樣子,可他還是來了。
他知道他的大娘子是了不起的,或許她說的都是對的,但也依然是毫無辦法。
他韓世忠貧農出身,從人人唾棄的“韓潑五”,到只身擒方臘的“萬人敵”,他自問從兵器武藝到戰略戰術都已竭盡所能,但他卻永遠也玩不轉這朝堂之争。
“旁人是忠是奸,我管不了,但你記住,我韓世忠永遠是忠臣。”那日韓世忠走時,留給梁紅玉的,就是這麽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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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龐過了好半天才緩過勁來,等她扶着椅背站起身來,梁紅玉已經喝了第二杯茶了。
她還是有些頭暈:“我的天爺啊,這韓世忠平日裏沒見說過幾句話,怎麽這一開口動靜這麽大呢……”
“他其實也沒說錯。”梁紅玉看上去也已經冷靜下來,“單是知道對錯沒有用,能做出事兒來才是本事。當下的狀況就是,我們做不成什麽事。”
阿龐聽得一知半解:“什麽意思呢?”
梁紅玉也只是自顧自說,根本不管她聽沒聽懂:“金人這枚棋安排得确實厲害,秦桧加上趙構,這讓人怎麽翻盤,我覺得根本就翻不了盤。”
梁紅玉說着看向韓世忠離開的方向:“他确實無計可施。包括我也只能逞個口舌之快罷了,就算把我放在他的位置上,我又能幹什麽呢?”
梁紅玉嘆了口氣,氣息在初冬的冷氣中結成白霧。
這一刻,她似乎又變回了那個在韓府無所事事的大娘子。
她說:“說真的,我覺得大宋已經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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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和二年(1120)十月,睦州。
那時的梁紅玉,正是如今呂小小這般的年紀。
在父親梁柯和母親王氏的教導下,她與同胞哥哥梁紅楓可謂是文武雙全,那兄妹二人各騎一馬出行騎射的模樣,任誰見了都挪不開眼。
那時哥哥還沒考取功名,可慕名說親的已經踏破門檻,狂熱之态不亞于榜下捉婿。
相比之下梁紅玉雖已是待嫁的年紀,卻遲遲無人問津。
她從沒想過這是為什麽,因為她的心思,全在隔壁小衙內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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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真喜歡那小衙內,特別喜歡。
小衙內和其他男子都不一樣,總是舉止得體、儀态端莊,到處都清清爽爽、幹幹淨淨,梁紅玉怎麽都看不夠。
而且,聲音也好聽。
比如梁紅玉趴在牆頭拿小樹枝砸他,他就捂着頭嗔道:“你、你一個女兒家,怎能如此不知廉恥,你、你快下去!”
梁紅玉覺得好玩,因為更不知廉恥的事兒,她還沒幹呢。
她索性沖着那倉皇的背影叫道:“小衙內,跑也沒用,我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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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人家小衙內連院裏也不來了,頭都不敢冒一下。
梁紅玉守了幾日覺得無趣,便又想了別的招。
她在紙上寫下傾慕的詩句,一天十幾張地往隔壁院裏扔。
什麽“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
什麽“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又是什麽“我今因病魂颠倒,唯夢閑人不夢君”。
總之是把她知道的不知道的、新學的熟知的酸詩全給用上了。
後來實在寫到沒什麽可寫的了,再加上爹娘實在受不了外人笑話梁家有這麽個閨女,強行把她扣在屋裏不讓她往牆頭那去,這才算偃旗息鼓。
這樣明目張膽的求愛,也就暫且擱置下了。
直到後來有一日,梁紅玉在屋裏讀書,竟看見那小衙內沿着自家棗樹,吃力地爬上了那面牆頭。
梁紅玉當即書也不讀了,從窗子探出個腦袋:“小衙內,你不是說爬牆頭是不知廉恥嗎?”
小衙內被吓得差點從牆頭掉下來,堪堪穩住身子時,臉已經紅透了。
他學着梁紅玉的樣子丢了張紙條過來,然後便一溜煙從牆頭降了下去。
梁紅玉也不走門了,手臂一撐直接翻過窗子,三兩步來到牆邊撿起紙條。
紙上是一手漂亮的蠅頭小楷,寫着:
“笑望眼前人,感懷夜闌靜。
知君愛憐用真心,點滴濃情贈。
何緣幸相識,承君呵護重。
兩行清淚喜眉梢,許君此生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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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兩人最後還是沒成。
不是因為梁家家道中落,而是他們文官家實在瞧不上武将家。
梁紅玉趴在牆頭,親耳聽見隔壁對兒子的怒罵聲:“我朝素來重文輕武,找這麽個親家能有什麽用處?你看看那梁紅玉,哪有一點名門貴女的樣子,你要是娶了她,還不把我們老劉家的臉給丢盡了!”
打那以後,梁紅玉便沒再趴過牆頭了。
倒也不是因為小衙內沒替她說話——像他那樣囿于禮教之人,本就不可能頂撞自己的父親。
而且換句話說,就算頂撞了也沒什麽用,只會讓其父更厭惡隔壁這恬不知恥的瘋丫頭罷了。
所以梁紅玉的放棄,和小衙內本人無甚關系,只是因為她不想要一個這麽讨人厭的公公。
她也消沉過幾日,用練功打拳來消磨時間,圍觀母親罵哥哥來尋開心,日子久了便把這事兒給忘了。
也就是那段時間,朝廷搜求花石綱的事兒愈演愈烈,江南百姓怨聲載道,食不果腹。
民怨一起,各處聚衆鬧事便不斷,父兄忙于各處平亂,梁紅玉也時常跟着去。
幾回平叛之後,梁紅玉開始覺得不對勁:“可他們飯都吃不上了,不造反怎麽辦呢?”
梁柯吃着飯險些被嗆着,好容易把氣喘勻了才嘆息道:“你這話要是被外人聽到,可夠得上梁家滿門抄斬了。”
梁紅玉皺皺眉頭:“這兒又沒別人——爹,我是不明白啊,這花石綱就非運不可嗎?不想百姓造反,那他們別要不就成了嗎?”
梁紅楓耐着性子回她:“可花石綱是官家要的。”
梁紅玉理所當然:“那這就是官家的錯了。就為了這東西,百姓與官兵刀槍相向,百姓餓死,将士戰死,要有這折騰的功夫,燕雲十六州都能收回來了。”
“你這話說得也不對。若這普天之下人人都能說官家的不是,那還不亂了套了。”梁紅楓教育着自個兒妹妹,“要說錯,還是錯在那朱勔妖言惑主,官家若知道江南如今的境況,定不會再要什麽花石綱了。”
梁紅玉皺眉道:“官家也是人,官家便不會錯嗎?”
“官家會錯,所以官家才得受禮教約束。換句話說,官家也不是想做什麽就做什麽,而是在滿朝文武的勸谏輔佐下治天下。”梁紅楓說,“說白了,天下大事總要有個最終拍板的人,才不至于徹底失序,才不至于惡行橫生。你看戰國殺伐、五胡之亂、唐末藩鎮,無一不是皇權不穩所致,這就是為什麽我們不能說錯在官家,只能說,錯在小人的讒言。”
“那非要照這麽說,咱們現在該做的也不是率軍平叛,而是清君側。”梁紅玉說着做了個殺頭的動作,“除掉朱勔,天下太平。”
梁紅楓喝了口熱湯:“其實我覺得你說得對。”
梁柯又劇烈地咳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