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混戰起

混戰起

對于阿龐來說,她的師父因反抗宋廷被殺,如今她卻為朝廷作戰,确實隐約有些膈應。

但她也覺得作為女子能正兒八經地上次戰場,這事兒夠她吹一輩子。

兩種心思毫不矛盾地在她心裏産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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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路從臨安到京口,馬背颠簸也有近一月,身上早已臭不可聞。

阿龐在韓世忠軍帳附近搭了個帳篷,找附近軍漢讨了盆熱水想擦洗擦洗,這水盆子剛一放下,梁紅玉便也背着行李擠了進來。

阿龐着實沒看明白:“你不睡你相公那,往我這鑽幹嘛?”

梁紅玉卻已經開始寬衣解帶:“明日軍情險要,不能擾了将軍休息。”

“合着打擾我就沒事了呗……”阿龐還想再抱怨兩句,但說着說着就沒了聲響。

因為梁紅玉已脫得赤|條條,阿龐看見她那肌肉勻稱的軀體上,布滿了箭傷留下的疤痕。

梁紅玉剛俯身沾了些熱水,擡頭便見阿龐正盯着她看。

她低頭瞅了瞅才知道阿龐看的是什麽,竟有些得意地直起身來,展示着自己的傷痕,任由人看去。

阿龐被她這模樣驚得腦子一懵,而後才惱火道:“瞧不起誰呢!”

她同樣三兩下除去衣物,露出滿背鞭傷,比賽似的對着梁紅玉。

而梁紅玉只覺得她這孩子氣的模樣實在好笑,繼續拿着棉布擦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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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炎四年三月十四日,韓世忠令部将率兵二百,埋伏于銀山龍王廟中,另派兵二百埋伏在山下江岸。

兩軍約以擊鼓為號,計劃待金軍入廟後,江岸伏兵先行斷金兵退路,而後廟內伏兵出戰,如此前後夾擊,生擒金兀術。

三月十五日,兀術大軍浩浩蕩蕩行至京口。

宋軍占據金山、焦山高處,暗中可見金兀術率輕騎四人登上銀山。

韓世忠與梁紅玉都遠遠盯着龍王廟處,大氣也不敢出,眼見得鼓聲響後,廟內伏兵先蹿了出來,江岸的卻未及斷後。

韓世忠惱火得一拳捶在身邊樹上,梁紅玉也搖頭道:“估計抓不住——阿龐,走,下山。”

阿龐雖不明白為什麽伏擊失敗就要下山,但還是應了聲“哦”,跟着梁紅玉便走了。

韓世忠未做阻攔,但他明白此計不成,接下來就是金山腳下的舟師水戰。

梁紅玉說過,要是韓世忠信得過,就給她兵力,由她獨領一軍。

要是他信不過,她自會有所判斷,哪裏缺人就往哪裏去。

這等于是她打算一直沖在最前頭了。

*

對于自己的這個夫人,韓世忠向來不知如何是好。

因為她和其他女子不一樣。

記得當初,韓世忠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了白辛然,之後便以為天下女子都是這樣。

溫和、柔弱、任勞任怨。

從軍打仗的事兒,白辛然不懂,家長裏短的事兒,韓世忠更懶得聽。所以他和白辛然之間,本就沒什麽話講。

于是成家于韓世忠而言,成了件很簡單的事。

白辛然是他的結發妻子,他自然當待她好。他從不将行軍時的大嗓門帶回家中,也不在家裏舞刀弄劍,怕吓着人。白辛然身子不好,他便花重金請大夫來看,用名貴藥材為她補身子。家中多年無所出,韓世忠也知道自己明裏暗裏遭人恥笑,但他從未動過休妻的念頭。

他韓世忠向來不是在乎風言風語的人。

只不過,若白辛然向他哭訴被公婆刁難,他便沒招了;若白辛然自怨自艾,說沒有孩子對不住他,他也就坐不住了;若軍中事忙,白辛然還苦苦勸他留在家中過節,那他多半是起身就走了。

即便如此,家務事于他而言依然簡單,因為當他心煩的時候他需離開家即可,任家中吵翻了天,也與他無甚關系。

也不是沒人勸過他再娶,可身邊但凡這麽勸他的,大都是為了借機挖苦他無子嗣,家中二老說來說去也就是一句“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而白辛然本人則是聲淚俱下,說自己不賢,求他納妾。

對于納妾一事韓世忠本不抗拒,若是真遇上喜歡的,那納了便納了,可若是因家中正妻無法生育、為了生個孩子而被迫納妾,這便讓他心裏不舒坦。

這樣的心思後來發展到,但凡有人有給他介紹姑娘的意思,他便要在心裏燒起一陣無名火,他不曉得自己的家事,怎麽就這麽多人跟着操心呢。

他也并不覺得白辛然有什麽不好,至少這不是她的錯。可他不明白的是他明明已經待辛然夠好,為何她還總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樣,好像這輩子跟了他就像入了地獄。

久而久之,他便愈發地冷淡了。

之後二老含恨離世,白辛然的身體也每況愈下,坊間甚至開始傳他“六親緣薄”、“命硬克親”,氣得他擡手便跟人打成一團。

家裏已經這樣了,軍中也沒碰上什麽好事。

宣和三年(1121),他在一場戰役中生擒了匪首方臘,可這功勞卻被更有權勢的人搶了去。

韓世忠心有不服,正生着悶氣沿校場疾走,王淵特意湊上來安慰了他幾句。

也就是那時,他一擡頭便見校場上,一小娘子正紅着眼眶,拉滿了弓弦,箭端直直沖他。

雖然這也不是什麽好話,但是那一刻他确實,想納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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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慶功宴時小娘子來作陪,又被起着哄給他倒酒。

他見這小娘子似還憋着股脾氣,倒酒也不好好倒,灑了他一褲子。

他當即氣血上湧,也不顧慶功宴上還有諸多上級官員,直接把人往肩頭一扛,在一衆起哄聲中回屋換褲子去了。

後來他便重金為這小娘子贖了身,直到看到身契,他才知此女梁氏,小字紅玉。

他并未将此事看作什麽大事,差人将人送回開封府後便忘到了腦勺後,直到白辛然寄來家書,說那小娘子有了身孕。

他大喜過望,趁着軍中無事趕回家中,而後就被劈頭蓋臉地一頓好罵。

*

也是從那天開始,韓世忠才反應過來,似乎女人也會有情緒,也會有脾氣,也會有自己的喜愛偏好。她們并不總是任勞任怨,甚至可能,還會有所追求。

他想到,會不會辛然的痛苦也源自于此,只不過她不曾說過,也不曾争取過。

韓世忠心裏其實已經意識到了,但他絕不會去問的,因為這太麻煩了。

只要白辛然嘴上說無所求,那韓世忠便會一直當她無所求,剛好一個只想要表面和氣,一個只圖個賢妻之名,如此最好不過。

*

韓世忠向來不屑讀聖賢書,總覺得書中所言虛僞透頂。

在遇見梁紅玉之後,他便更加明白聖賢書中脍炙人口的那些,是為何被世人奉若至寶。

因為那些教誨潛移默化地使弱者愚鈍、乖順,這對強者來說大有好處。

它教導窮苦者等級禮教,使他們不敢反抗;它教導女子木讷服從,使她們心甘情願被束縛于方寸之間。

韓世忠能明白,白辛然并不從開始就是這樣善于隐忍的人,只是在世人的規勸下漸漸被馴化,可笑的是在這樣的世間,這副模樣确實更有利于她生存。

而他之所以能對此有明确的感知,是因為即便是韓世忠本人,面對不公也并不總能拍案而起。

當他的功勞被權貴搶去,他還不是老老實實閉嘴,将勳爵拱手相讓。當他看見王淵縱兵傷民,他還不是眼皮一擡,只管好自己的兵。

他少年困窮受盡欺淩,半生戎馬中還受世家打壓,即便今日他已是旁人眼中飛黃騰達的大将軍,可他自己最明白,各方掣肘之下,打仗哪裏有旁人想的那般潇灑恣意。

韓世忠很聰明,這聰明不僅在于他自學成才活用兵法,還在于他明确地知道什麽人能惹什麽人不能惹,什麽事可反什麽事不可反。

這也就是為什麽他佩服梁紅玉,因為梁紅玉一直在做“不可為”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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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韓世忠來說,他可能心裏有意識、或者能領悟一些道理,但那都不是他能用嘴說明白的。

但梁紅玉不一樣,她不僅頭腦清晰,而且還能把自己內心所想清楚地表達出來,在韓府梁紅玉第一次向他開口的時候,他便為此深感驚奇。

身為他的妾室,卻試圖要求與他再無夫妻之實,這樣荒唐的要求,在聽完梁紅玉的一番話之後,他竟覺得是合情合理的。

以至于後來聽聞她喬裝改扮,偷偷溜出府去,韓世忠心裏已無甚波瀾,他覺得這就是梁紅玉會做的事。

世人都以女子足不出戶為對,她卻認為女子可以游走四方,既然想法已經跳出牢籠,那這韓府自然就關不住她。而這樣的跳脫和不畏人言,恰與韓世忠不謀而合。

他欣賞梁紅玉的堅韌和膽識,所以以禮相待,如她所願不曾強迫于她,但對于梁紅玉最初所說的“為報贖身之恩,非常時期協助主母管家”一事,他其實并未放在心上。直到靖康之亂梁紅玉信守承諾,當機立斷帶韓府舉家南遷,救了韓府上下。

那之後即便小人挑唆,說白辛然的死和她有關,韓世忠也沒信過半個字。有此等本事的女子,絕不屑行這等陰毒之事。

再後來苗劉之亂梁紅玉将軍情帶到,各門各處兵力強弱敘述詳盡,韓世忠又發現她對戰場戰力的把控完全撐得起帶兵打仗,那時候他還真思考過,為何女子就不能從軍。

既是這樣的人才,若不能為宋軍所用,那真是可惜了。

但韓世忠還是很快說服了自己,女子從軍有諸多不便,到底是難以成真。

卻不曾想,如今她自己找上門來了。

韓世忠依然拿不準自己能不能把兵交給她,那畢竟是弟兄們的身家性命,但她若有心上陣厮殺,那不管有多兇險,韓世忠都絕不會攔。

畢竟梁紅玉想做點什麽事,韓世忠從來也沒攔過。

韓世忠站在金山之巅,眼見着山腳下下殺聲四起,戰船入水,箭矢漫天。

将士們的血漸漸将河水染紅,已完全是一副激戰局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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