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截擊戰
截擊戰
所以梁紅玉雖在建炎三年(1129)得封護國夫人,成了名正言順的韓府大娘子,但建炎四年(1130)的上元節,她并未和韓世忠一道出現在集市。
而因着臨近年關遭金人屠戮,臨安城的這個年也在別樣的凄涼中度過了。
二月裏,金兀術聲稱“搜山檢海已畢”,帶領金兵回撤,再次途徑臨安。
這一回金兵無暇燒殺搶掠,因為他們撤兵的原因之一就是所掠過多,不堪負重。
他們從修繕中的臨安城招搖而過,家家戶戶緊閉門窗,街上空無一人,只餘金兵嚣張的叫嚷聲——用漢人聽不懂的語言,或是幾句荒腔走調的漢話。
姑娘們還記得他們如何對待婦人,躲在家中低聲啜泣着;孩子們內心恐懼,卻也不敢大聲哭泣;男人們在門內拿着刀斧護住妻兒,這便是唯一能做的事。
韓府內依然嚴陣以待,但從大娘子的神色可以看出,她不覺得這些金人會再次對百姓動手。
于是家丁們也不至于像上回那麽緊張。
正聽着馬蹄聲漸遠,剛松下一口氣來,卻聽不遠處凄厲的一聲“老子要你們償命”,緊接着便是一人沖出家門的聲音,以及金人的驚呼聲、叫罵聲、打殺聲,還有那人的慘叫聲。
韓府家丁手握刀劍,發起抖來:“這群畜生。”
又有一人低聲應和:“要不跟他們拼了!”
梁紅玉的聲音在他們身後驀然響起:“金兀術號稱精兵十萬,你有幾條命拼?”
家丁們吓了一跳,回過頭來看她。
梁紅玉道:“你現在要是沖出去,難保韓府不會被屠滿門。”
那人聽得吞吞口水,應一聲:“大娘子,小人魯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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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後在梁紅玉的示意下繼續握緊武器守門。
梁紅玉眼看前門這裏應是出不了什麽亂子,轉而向後門處行去,走到半路卻抖得不得不扶着廊柱站了一會兒。
有時候人就是這樣,知道什麽叫魯莽,知道不能意氣用事,知道全是無用功最終只會得不償失。
但真到了那個時候,就能明白什麽叫“氣不過”。
恰逢阿龐從後門往前門趕,在半道遇上她,趕忙上前攙扶:“大娘子怎麽了?可是受傷了?”
梁紅玉搖搖頭:“岔氣兒了。什麽事?”
阿龐這才想起自己原本是來幹嘛的:“哦,沒什麽,都好着呢。就是聽金人走遠了,過來和你說一聲。”
梁紅玉便徹底松了勁兒,她知道這一劫又算是過了。
天高雲淡,鳥叫的聲音重新回來,太陽也越發熾烈。
只是不知人們心中的恐懼、憤恨、冤屈,要到何時才能消解。
梁紅玉靜了一會兒,開口道:“阿龐,你總說要替天行道,那你想不想,殺金人?”
這可把阿龐驚着了:“說什麽呢我的大娘子,看你平時挺精明呀,這時候怎麽說起胡話來了!你可別犯渾啊,現在出去那可不叫替天行道,那叫送……”
“我又沒說現在。”梁紅玉打斷她,“韓世忠和金兀術之後應該會在京口|交戰。我在京口待過,熟悉地形,我想去一趟。”
阿龐一時有點亂:“你想去打仗?有女人打仗的嗎?”
“有,就是少。”梁紅玉說,“我随父兄參加過作戰,這不是問題。我只是問你去不去,你要是能一起的話,路上多少有個照應。”
阿龐皺起眉頭:“韓世忠知道嗎?這麽要緊的節骨眼上,你要不先和他商量商量?”
梁紅玉聽得頭疼:“多個人就是多份力,從來沒見參軍還得挑時候的。何況我想做點什麽事,從來也沒跟韓世忠商量過。”
“我懂你意思,但是,”阿龐覺得自己腦子不太夠用了,在回廊裏來回亂轉,“但是你好歹也是韓府大娘子吧?戰場兇險,萬一你有個三長兩短……”
“我死了由他再娶,梁紅玉只有一個,韓府大娘子還不多了去了。”梁紅玉是真沒想到阿龐也會說這些話,她隐隐有些不耐煩了,“別跟我在那三四五六的,怕就直說。”
阿龐當時就不願意了:“怕?你看我什麽時候怕過?我這是擔心你,而且……”
阿龐揪揪頭發,還是把話說了出來:“而且你想想我師父是幹嘛的。從軍打仗是為朝廷做事,我這一去,多少有點違背祖宗了。”
這個理由倒是梁紅玉沒想到的。
她張着嘴巴想反駁,卻愣是沒能說出話來,索性起身就往竹風閣走:“我收拾行李去了。”
阿龐急道:“去去去,我也去!”
*
阿龐說得對,單槍匹馬、以卵擊石,那只能是送死。
所以如果真要做點什麽,那最好的辦法是參軍從戰,那才是真正保民殺敵的力量所在。
不過有趣的是,這世道并不要求女子保家衛國,甚至當女子仗劍從戎,還會招來閑言碎語,遭人恥笑。若真吃了敗仗,說不準還要說是因為軍中有女人,太不吉利。
所以阿龐不是很明白,明明全世界都在給梁紅玉一個安穩度日的借口,為何她偏就不要,偏得把自己搞得裏外不是人才好。
要說是為了大宋朝廷,可正是宋廷律法使她家破人亡;要說是為了沙場将士,可她也曾被這些粗鄙軍漢欺淩侮辱;要說是為了這天下百姓,可全天下又有誰會說她一句好話?
究竟要建立怎樣的功勳,才能讓世人提起梁紅玉時,第一反應不再僅是低賤娼|婦?
阿龐願追随梁紅玉而去的原因很簡單——天下人皆負梁紅玉,她不能也負了她。
阿龐永遠支持梁紅玉所有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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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對于梁紅玉而言,除了因不齒金人行徑,一時脾氣上來以外,其實也有更細致的考量。
這恰是她可以放心離開韓府的時候。
韓世忠爹娘皆逝去,韓世忠本人又征戰在外,能管家的就只有梁紅玉。梁紅玉要是再一走,韓府出了事兒還能指望誰?八歲的亮哥兒嗎?
所以一直以來,梁紅玉等于是被死死縛在了韓府。
但現在情況不同了。
臨安城在不久前剛被劫掠,金人北撤又已路過,這意味着短時間內,臨安城絕不會再遭戰亂。
那麽現在就是她離開的好時機。
甚至如果這次截擊戰能打好,如果真能困死金兀術的十萬大軍,那麽很長一段時間內金人将無力再次南下,也能為北伐再争取一些喘息的機會。
此戰至關重要,必須穩紮穩打。
絕不能放走金兀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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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炎四年(1130)三月十三日,梁紅玉與阿龐趕至京口,與韓世忠軍接頭。
有了苗劉之亂時的前車之鑒,韓世忠唯恐梁紅玉處又有重要軍情,聞訊立刻回帳見她。
巧的是,她還真有:“韓将軍,金人距此還有約莫兩日路程,各處要隘可已布防得當?金山、焦山兩處将軍有何打算?”
軍情之下,韓世忠一改往常習慣,語速飛快:“金山、焦山地形有利,已被我軍先機控制,沿江渡口都已封鎖,只待金兵入甕——可我的探子都還沒回來,你怎知金人還有兩日路程?”
梁紅玉手指在地圖上比劃着,也不耽誤說話:“我看到的。運河入江口将軍怎麽處理,此處封鎖難度有些大。”
韓世忠說:“直接用廢舊破船堵上了。”
梁紅玉吸了口涼氣:“将軍打仗果然粗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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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世忠一把把手掌按在地圖上,阻斷她的視線:“你怎會知道我軍在此設伏?”
梁紅玉只得暫且從地圖上擡頭:“你不是寫信說你在秀州嗎……所以我就知道你在京口。”
真是驢唇不對馬嘴。
梁紅玉懶得細說,只道:“将軍放心,金人不熟悉地形,應該不會想到京口有埋伏。至少我看到時,他們還筆直地向着京口而來。”
這等于是憑空多了個探子。
韓世忠一面欣喜提早得知金兵動向,一面又為梁紅玉此番險途頗感心悸:“你膽子怎就這麽大?你知不知道那些金人都是怎麽……”
“我知道。”梁紅玉點頭應道,“我在臨安城都看到了,所以我來了。”
她下巴指向一邊:“還帶了個人來。”
一邊的阿龐聞聲一抱拳:“韓将軍。”
韓世忠看看阿龐,沒有搭腔,只又看向梁紅玉道:“一旦開戰,我便顧不得你們了。”
梁紅玉點點頭:“如此最好。将軍若信得過我,可命我獨領一軍,将軍若信不過,我二人自會觀察哪裏需要人手,将軍何必多慮。”
韓世忠看着她這樣子,到底還是将手從圖紙上拿開,對着老天嘆了口氣。
梁紅玉則繼續在圖紙上指指點點:“運河入江口既然堵住,那金兵很可能到銀山龍王廟觀察我軍形勢,此處可派兵埋伏。”
韓世忠點點頭:“已有打算。”
“将軍打算派兵多少?”
“二百。”
梁紅玉被噎了一下:“……将軍此戰兵力一共多少?”
韓世忠悶聲道:“兵力八千,戰船百餘。”
梁紅玉一巴掌拍在自己眼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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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千對戰十萬,梁紅玉想過打截擊調兵可能會少,但從未想過會這麽少。
雖說兀術大軍號稱十萬也未必真就是十萬,但這差得也太多了。
好在地勢上占絕對優勢,韓世忠真也天生将才,一切準備尚算妥當。
就看接下來究竟怎麽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