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滿江紅

滿江紅

那時梁紅玉确實沒聽過“岳飛”這個名字。

正如韓世忠所言,此人年輕新将,比梁紅玉還要小上兩歲,雖勇猛善戰,卻尚無名氣。

但後來,這個名字卻被大宋軍民口口相傳。

建炎四年(1130)金兵從黃天蕩逃竄至建康後,岳飛于清水亭與金兵激戰,金兵橫|屍十五裏。

同年裏,岳飛第一次觐見官家趙構,闡明建康為作戰要地,深得官家賞識,得賜金帶馬鞍。

此後他先後從軍張俊、劉光世,即便少兵寡助,亦是所戰多捷,俘獲無數。

紹興三年(1133),因功得賜铠甲、弓箭,及禦書“精忠岳飛”錦旗。

紹興四年(1134),克複襄陽六郡,宋廷為之震動——這是南宋頭一次收複大片失地。

而岳飛本人,亦因功得封節度使、制置使,成為有宋一代最年輕的建節者。

盛況之下,一首《滿江紅》傳至千家萬戶:

怒發沖冠,憑欄處、潇潇雨歇。

擡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

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恥,猶未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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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子恨,何時滅。

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

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

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紹興四年(1134)的梁紅玉怔怔地聽着這首詞,也曾為它熱淚盈眶。

宗老将軍已死,朝堂百官各懷鬼胎,趙構怯懦且多疑,梁紅玉一度認為大宋無望。但那一刻她真心認為自己錯了。

長江後浪推前浪,年輕一代既有這樣的将領,何愁失地不複?

金兀術還在向兩淮地區發動攻勢,明日一早她還要帶兵擊殺金人,但半夜深更她卻因一首新詞激動得無法入睡。

她索性起了身來,走出帳篷,面對北方久久伫立。口中喃喃的,是每一個尚有血性的大宋軍民的夢想。

她道:“過河,過河,過河。”

建炎四年(1130),從老鹳河故道逃出黃天蕩的金兀術巧遇剛剛收複建康的岳飛,被打得又退回了黃天蕩,陷入韓世忠和岳飛的兩頭夾擊之中。

眼見金兀術已成了甕中鼈,宋軍上下只待吃慶功宴,但許是因為之前的小差池,梁紅玉心裏卻隐有憂慮。

上一次以為是将金兀術圍死了,卻又被他們挖出一條老鹳河,那這次呢?

真的已經萬無一失了嗎?

阿龐樂得與軍漢們在甲板上喝酒劃拳,想找她聊點什麽估計也聊不明白,梁紅玉看着嘆了口氣,還是去了船艙裏。

“韓将軍。”她叫道。

韓世忠已經習慣了她無事“韓世忠”,有事“韓将軍”,不管她叫什麽應着就是:“怎麽?”

梁紅玉眉頭微皺:“将軍有沒有想過,金兀術并非毫無出路?”

韓世忠看了看她,只道:“本就沒有萬無一失的勝戰,也沒有死路一條的絕路。從軍打仗,把該做的能做的做好便是了。”

這話說得不假,但梁紅玉仍是憂心忡忡。

看得出她嘀咕這事兒不是一天兩天了:“将軍此戰出動多艘巨艦以作圍堵之用,但大船自有大船的弊端。如今宋軍艨艟在此,小船亦緊附周邊,若真有事,後果不堪設想。”

韓世忠面色如常,難辨喜怒:“金人不善水戰,也無大船,他們難能想到這一層。”

梁紅玉坐到他的幾案對面,看樣子有些急了:“原本是這個道理,但真要真麽說,那金人是如何發現老鹳河故道的?金人不習水戰,但江左一代的百姓卻再了解不過,只要錢給得足夠,只怕不乏有人上趕着給金人做狗。”

“那你想怎麽樣?”韓世忠的語氣分明是重了,“若我現在解開大船鎖鏈,金人立刻就會沖出北歸,那我韓世忠以後還打什麽仗?”

至此梁紅玉才知,這幾天為此犯嘀咕的也不止她一人,韓世忠也早有擔憂,只是按現下的場面,分明只能賭一把。

但經歷過此前種種,梁紅玉總是要比他再多想一層:“将軍可有想過,王淵冤殺趙叔近一案,為何最後不了了之?”

韓世忠不言,梁紅玉便道:“恰恰因為趙叔近是宗室。趙構因二聖被俘得此皇位,若被定論為得位不正,任何宗室都可領兵讨伐。而趙叔近非但宗室,還是人人稱道的好知州,甚至當王淵将他關押,還會有小卒行義舉,偷偷将其放歸家中。這是何等受人擁戴,冤與不冤又如何,若你是趙構,你可願留他性命?”

一番話說得韓世忠如夢初醒,但他仍不知道梁紅玉為何此時提起此事。

梁紅玉便繼續道:“将軍現狀與趙叔近何其相似。将軍一心打仗,同樣是受人愛戴的将領,您雖不是宗室,卻手握重兵,韓家軍聲名遠播,更加令人忌憚。若此戰能勝自然皆大歡喜,可若真發生重大敗亡,那便是殺武将、除兵權的好時機,即便是先前的勤王之功,也難抵趙構內心的多疑和偏見。”

話已經說得足夠明白了,韓世忠卻依然那樣看着她,半晌才開口道:“行軍打仗之中,你想的卻是這些嗎?”

梁紅玉目眦欲裂。

如今手握重兵的三員大将之中,劉光世姑息畏戰,張俊心思陰邪,只韓世忠是一心克複、立志北歸的。

或許在作戰中,劉光世會想身家性命,張俊會想金銀財寶,但韓世忠除了戰場,什麽都不會想。

“若官家真就容我不下,那就讓他滅我滿門。到時那也是官家負我,我韓世忠不負官家,不負将士,亦不負大宋百姓。”韓世忠說,“沒什麽別的事,你就出去吧。”

既是如此,那多說無益,梁紅玉靜靜起了身來,走出了船艙。

對于韓世忠這種人,她是打心眼裏佩服,但也難說韓府上下造了什麽孽跟了這麽個主君。

甲板上風帆抖動,天有陰雲,大風又起。梁紅玉心裏也松了口氣。

大船圍堵無人可撼動,但驚險的是,若遇上無風天氣,大船便笨重至極,無法開動。

宋金雙方這麽一日日地耗下去,賭的便是金人不知此事,在彈盡糧絕後繳械歸降。

梁紅玉已盡可能耐着性子等金人投降,可左等右等等不來一封降書,這才沉不住氣想去和韓世忠商議。

比起韓世忠,她确實更像是韓府的主君。她與府上任何一人的情誼都比韓世忠本人深厚,她不可避免地比韓世忠更在乎他們的死活。

以至于她忘了,韓世忠這人本就是個不顧家的。

他一年到頭也不回家幾次,白辛然在世時他便冷落她,白辛然死後更是只回家看看亮哥兒罷了。

但這也沒什麽好說的,顧家的人打不了仗,打仗的人顧不上家,他韓世忠有的是淩雲壯志,哪還裝得下其他雞毛蒜皮。

梁紅玉明白,他是個好将領,是忠臣,是義士。

倒是她自己,行軍打仗之中想的到底是什麽——她想的是戰局背後的朝堂紛争,是戰敗之後的爾虞我詐,是蒙冤之後的血雨腥風。

她是真的想過,八千對陣十萬,能圍堵四十餘日已是驚人戰果,此時宋軍換用小舟再做厮殺,即便最終讓金人北上離去,也總能殺他個遍地伏屍,這便足夠交差。

但若是再耗下去,真到了金兵謀得計策那日,這八千宋軍都難逃一劫。

甚至遠在臨安的韓府也……

這一日梁紅玉與韓世忠的商議沒有起到任何效果,對梁紅玉而言唯一的收獲便是,在韓世忠面前提到“韓家軍聲名遠播,易遭忌憚”時,突然記起當年睦州父兄手下也有“梁家軍”之名,也頗受百姓愛重。

她這才有所釋然,看來梁家的悲劇,不是因為她那箭在弦上的片刻遲疑,而是大趨勢下的命中注定罷了。

四月廿五日,天晴無風。

每個無風天的梁紅玉都格外緊張,這也不過是其中的一日罷了。

金兵還在試圖突圍,船上宋兵也一如既往地甩動鐵鏈,抛下鐵鈎,幾個力士一用力,便足以将那小舟拖翻。

可這回,似乎有什麽不同。

甲板邊的幾個軍漢用力之下,竟紛紛仰面翻了過去,似是什麽也沒有鈎住。

“怎麽了?”梁紅玉心中一緊,趕忙湊上前探頭看去,只見金人的小舟中已填了土,上面蓋上木板,竟是破了宋兵的鐵索戰術。

見宋軍人仰馬翻,金兵“哦哦”怪叫着嘲諷,緊接着忽然拿出一支支冒着明火的箭矢,搭上弓弦。

那一瞬間,梁紅玉頭皮都是麻的。

火箭在空中劃出一個個巨大的弧度,而後落在了宋軍巨艦的船帆上,霎時火光一片。

梁紅玉一手探向身後箭簍,條件反射地想要反擊,但帶火的箭雨在大船上不斷落下,一時間背後已是滔滔火海。

再怎麽百發百中也來不及了。

她索性放棄此處,轉身一面找尋一面高叫着:“阿龐!阿龐!”

阿龐是午睡時被濃煙嗆醒的,反應過來時褲腿都被燒掉半個。

她鑽出船艙,外面已經燒得她分不清東南西北,四下裏燙得驚人,還有帶火的箭不斷從下方飛上來。

桅杆被燒得整個倒下,宋兵都在忙着逃竄。

她懵了一下,便聽有人在叫:“阿龐!阿龐!”

她忙高聲回應:“我在這兒!我在這兒!”

下一瞬,一個身影從火光中猛地撲上來,帶着她從甲板上一躍而下,墜入水中。

至此阿龐總算是知道了,從這麽高的船上跳進水裏,其實不會死。

本文完結于那個電影播出之前哈哈哈(看到人家的作品名之後無數次後悔文名沒叫滿江紅,為啥人家就這麽會起名字!)(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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