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08

路西菲爾對梅塔特隆的話不以為意，他向來有自己的判斷力。

非常巧妙的是，當路西菲爾回到光耀殿的時候，米迦勒已經造訪多時了。說實在的，路西菲爾平時和自己的弟弟相交甚少，除非工作上的往來。大家都很忙，沒時間維系多餘的情感。

天使大都感情淡漠，親兄弟也不例外。

但是當米迦勒見到路西菲爾，起身以一種委婉的語調叫了聲“哥哥”，路西菲爾才意識到面前這個金發金眸的熾天使，的确是自己的弟弟。

路西菲爾一貫倨傲，梅塔特隆曾評價過路西菲爾走路的姿态——像一只開屏的雄孔雀，此時，他正微揚着下颌，坐在米迦勒面對面的位置上。路西菲爾給人的感覺向來很微妙，可以說他是威嚴的，也可以說他是倨傲的，但兩者雜糅到一起，倨傲卻蓋過了威嚴的成分，頓生一種可遠觀而不可亵玩的調調。

路西菲爾應了一聲，從他的角度看過去，米迦勒似乎成長了不少——路西菲爾從未仔細地觀察過他。此時此刻，米迦勒正襟危坐，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他金色的短發是蜷曲的，前額隐約晃蕩着幾絲碎發，為他增添許多少年感。米迦勒的眼睛也是金色的，有着所有位高權重的熾天使慣有的洞徹。

洞徹其實是一種可怕的眼神，看起來是透徹空明的，不過也只是看起來。就像所有人看向鏡子裏自己的眼睛，在面前的鏡子與自己的眼睛裏看到千千萬萬個重複體，就仿佛有一雙眼睛在自己身後，鋒芒在背。而金色的尤甚。

“哥。”米迦勒率先開口。“有件事我要告訴你。”

路西菲爾點點頭。

“造人這件事，其實是我率先提出來的。”

“我知道。”

米迦勒突然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他壓低下颌，低垂眼簾。“這件事沒有提前告訴您，是我的錯。您首先是天國副君，其次才是我的哥哥路西菲爾。”

路西菲爾的神色稍緩和了些。“我不在意這些。”

“但這件事一旦開始，就沒有停止的可能。一個半成品放在伊甸園，将會造成不受控制的變化。造人這件事必須完成，父神現在聖殿一片混沌之中，無法抽身。請您準許，從明日起，繼續開始造人計劃。”

路西菲爾突然笑了。“我要是不呢？”

“哥！”

“你說的沒錯，米迦勒。不過你得記住，首先我是天國副君，其次才是你的哥哥。”路西菲爾緩緩地呼出一口氣，白色的霧氣落在手心，隐約沾着點金色的光。路西菲爾的語調也很緩慢，他垂着頭玩弄那團白霧。“我就算不同意，你也會開始的，是嗎？”

米迦勒的胸膛劇烈起伏。“上一次的未完成造就出了什麽，你忘了嗎？上次父神未完成的熾天使，變成了被整體封印的暗黑堕天使！”

“這一點我有必要反駁你，米迦勒。”路西菲爾慢條斯理道。“就算是堕天使，也是立侍神前的正義堕天使，我不認為那次未完成有什麽不妥。”

“但那是不受控制的！”

“米迦勒。”路西菲爾說。“父神尚未下令，你到底是來詢問我，還是來威脅我？”

路西菲爾臉上的神色沒有什麽變化，但字字句句都透着濃重的威壓感。于是米迦勒的語氣率先軟和下來，他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我的錯，抱歉。”

“米迦勒。短發太幼稚，是無法成為第二任天國副君的。”路西菲爾的唇角清淡地揚了揚，他似乎是在開玩笑，又隐約地夾雜着點譏诮。正因為譏诮的感覺不甚分明，用開玩笑的平靜語調來講這句話才尤為可怕。

米迦勒聞言全身不受控制地一抖，他的胸膛劇烈起伏，片刻過後，将戰栗迅速轉化為憤怒。“路西菲爾，我從未想過取代你！”

路西菲爾微笑。“誰允許你直呼我的大名？”

米迦勒深吸一口氣，低眉順眼地壓抑着語調。“是我的錯，天國副君。”

路西菲爾緩緩地靠近米迦勒，像是一把鈍刀劃開海綿那般，緩慢的、無聲無息、卻留下了一道缺口。路西菲爾的手緩緩按在米迦勒頭頂上，對方甚至沒有擡起頭。路西菲爾撫摸着米迦勒的短發，他是溫柔的，甚至滿含愛憐，卻給人一種喘不上氣的窒息感。整套動作幾乎沒有什麽聲響，更沒有人說話，直到路西菲爾的手撫過米迦勒的發尾，這似是一種折磨的愛撫才結束。

路西菲爾說。“你可以出去了。”

米迦勒閉了閉眼，轉身離開。與其說這是一種兄弟之間的愛撫，倒不如說是路西菲爾提示他的警告，米迦勒是不可能随意地把手伸到路西菲爾的頭頂上，就像所有人畏懼于觸碰父神神聖的指尖。

然而僅僅是隔了一夜，事情的發展卻脫離了所有人的預料。

第七天，聖托裏尼。一片雲霧包裹着的、混沌的、衆天使環繞飛行的聖殿，突然由內而外地迸射出開天辟地之光。那數道銀光就像刀刃一般，穿透了層層疊疊的厚重雲層，割破了太陽燦爛的金輝，它像是一種宣示，又像是一種警告。雲霧之中的光亮就好像被吸取了所有的精華，變得愈來愈稀薄，而銀光卻愈發明亮起來。那縷縷光芒逐漸明亮且鋒利，最後劇烈地一抖，包覆着聖殿的那層淺薄外殼像是玻璃似地碎了一地，變成汩流動的聖水，衆天使因此而歡呼。

與此同時，正在伊甸園忙碌的米迦勒突然發現，人類最初被命名為“亞當”的模型不斷地細化起來，他的周身覆着一層淺薄的霧氣，就是這種濕潤的神力不斷地侵入僵硬的軀幹，直到最後，他的身體無法動彈，眼睛卻眨了起來，以一種純白無暇的神情注視着米迦勒。緊接着，他僵硬的軀幹逐漸靈活——他站了起來，追逐着聖光的方向。

直到後來，銀光也散去，聖殿裏緩緩走出來一個人。他的眼睛覆着一條白色的絲帶，銀色卷發幾乎垂到腳踝，他赤着腳，踩着濕漉漉的、聖水的痕跡，全身都散發出微微的銀光。整個聖殿都黯然失色，他是那麽美，然而他所傳遞出的震撼，卻遠遠地蓋住了美貌的成分。

緊接着，他站在聖殿的門口，卸下了覆着雙眼的白色絲帶。那條絲帶在他掌心緩緩升上天空，像是一道禁止符，周遭頓時萬籁俱寂，沒有絲毫聲響。造物主閉着眼，原本廣闊無際的天界在此刻似乎變成了一間狹小逼仄的房屋，他一個人的細微聲響在此刻被無限放大，傳遞到屋子裏的每一個角落。

神說。亞當。我将從你的身體裏取出一根肋骨，成為你的女人。

亞當從伊甸園裏飄然而至，帶領着自己的女人，跪在天主面前。男人和女人是那樣的謙卑，他們□□着，□□。他們棕發柔順而蜷曲，他們的手足柔嫩而潔白，他們恭恭敬敬地說道。“耶和華神。”

路西菲爾分明是聽到了這麽一句呼喚，但是他發不出任何聲音，也移動不了半步。一切仿佛都被造物主制止了，唯一可以活動和講話的，便只有聖殿前那方小小的區域。路西菲爾似乎掉入了一個冰寒的世界，此時此刻他才意識到，原先的父神，對自己是多麽寬容。

聖殿前的造物主只是點了點頭，與此同時，他睜開眼眸。如雲霧纏繞的藍天般的那種顏色依然不見，取而代之的，則是一種洞徹的銀色。天空中潔白的絲帶落在天神的手心，聖殿裏突然走出來一位成年熾天使——或許也并不是熾天使，因為他沒有翅膀。他的輪廓如同雕塑充滿美感，他的頭發是棕色的，柔順而蜷曲，眼眸卻是如同先前的天神一般的藍，如同雲霧纏繞的藍天。一切都在此刻開始了正常的運轉。

神說。“耶稣，我的兒子。我将他賜予你們，信奉他的，不至滅亡，反得永生。他是你們的神。”

當路西菲爾趕到的時候，人類已經回往伊甸園。路西菲爾看到了眼眸銀色的天神，以及身旁所謂“神之子”的耶稣。說句實在話，除去路西法和米迦勒，所有的天使都是神之子，因此路西菲爾并不認為面前的這位有什麽不尋常之處，他唯一不同之處，便在于他像神一般沒有翅膀。然而路西菲爾是擁有七分之六神力的人，并不認為面前這位會比自己擁有的還多。

“父神。”路西菲爾道。

高高在上的造物主似乎沒有注意到面前的天使，而是繼續開口講話，他的聲音依舊不高，但是充滿震撼的威嚴直達所有聆聽者的內心。

“即日起。”他停頓了一下。“雅威神不複存在。聖父耶和華，聖子耶稣，及聖靈，三位一體，不可分割。”

路西菲爾像是被人澆了一桶冰水，那股冰寒的涼意由下而上，迅速地蔓延至全身，有如一只大手穿透身體，攥緊了他的五髒六腑，令他眼前發暗，無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