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6
蘇寄北到站下車,回到家,房屋空蕩蕩,在冷風裏顯得落寞。
他走進房間,打開臺燈,把習題在桌子上摞起來,随手在桌面勾了支筆,開始寫作業。
窗臺連着一整面的玻璃窗,透過淡藍色窗簾的縫隙,不難見外邊層層疊疊,燈火闌珊的高樓大廈。
最近的一棟寫字樓,玻璃幕牆色調簡約,線條流暢,每一層都毫不掩飾地透出素白色的光。
蘇寄北再次擡起頭,作業已經完成,打開手機看時間——十點半。
桌面難免有些淩亂,各科的卷子攤開連成一片,堆起來的書本也歪歪斜斜,筆記本上還有未幹的墨水,在臺燈下映出星星的微光。
他去浴室快速沖澡,換好長袖居家服,癱在床上,不願動彈。
大概是太疲憊了,睡着的時候,臺燈依舊開着,流下的柔和燈光在少年的鏡片上形成光暈。
雙手随意地搭在身上,胸腔稍有起伏,呼吸平穩,他便在這個春夜安穩地睡上了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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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糊中,世界起了大霧,朦胧,看不清蹤影,也不見有光。
蘇寄北迷失在霧海之中,目之所及,皆是翻湧的素浪。
找不到前行的方向,他兜兜轉轉,怎麽突破,卻都不可離開這片迷霧。
倏忽,腳邊生上一朵花苞,一點點剝露,片片淺雲色的花瓣向外伸展,一層層抽離,直至現出中間的花蕊。
遠處,有光穿堂,攜來熟悉的身影,未見其面容,先聞其聲,“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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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似乎是從濃濃白霧之中破出,一襲白色長裙,腦後的發被發簪盤起。
黑檀木的細長簪子,左端生長着一朵白山茶,嬌小玲珑,花瓣子像是月亮做的,潔白無瑕。
她攜來的光穿透大霧,世界變得清晰,蘇寄北被打了眼,下意識擡手遮住眼睛,眨了好幾下,才緩緩發覺,不過是臺燈沒關。
恍然間,大夢一場,他手支撐身體坐起來,看了眼時間,午夜一點。
蘇寄北熄了臺燈,房間陷入一片黑暗,他再一次,沉沉睡去。
只是這一覺,未接過上一次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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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生的周末,淩晨五點的鬧鐘,機械聲的英語聽力,密密麻麻的數學公式,群蟻排衙的語文筆記,都在破曉前堆積。
蘇寄北煩躁地抓了一把頭發,跑到衛生間囫囵用冷水洗臉,眯着眼睛,又跑回房間,在桌面上翻找出風油精,塗在太陽穴上。
嘴裏含着一顆薄荷糖,眼睛逐漸适應臺燈的光亮,英語聽力開始在房間裏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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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淮南一連幾天請假補交,現在精神好得多,周五晚上回家,吃過晚飯,便開始刷題做卷。
計時器一次次被調動,三十分鐘,一百二十分鐘,兩百分鐘,低頭提筆,與手下茫茫題海正面交鋒。
在薄荷糖和咖啡的輔助下,許淮南孤燈奮戰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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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欲曉,天色微明。山茶時節,春茶方圓十裏泛起薄霧,許淮南寫完最後一個标點符號,放下筆,起身走到院子裏。
深檐庭下,隐在巷子裏雕花的屋檐下,滅了光。
許淮南站在院子裏,身體半倚門框。木頭門框有些受潮,觸上去冰冷而濕潤。她似乎并未察覺,沒動。
望,陳朽的圍牆,缺角的青石板;聽,朝露落滿街,鑰匙輕叩厚牆。
重重疊疊的黯淡天幕,暈染幾分緋紅,與幽蘭藍的雲氣混合,随時鐘的走動而上升,占據每一個角落。
錯綜繁雜的巷內,她從屋檐上方的縫隙,窺見了破曉的天光——即便它蒙上一層淡淡的霧氣。
此時的另一頭,少年拉開窗簾,桌子上的手機還在播放英語聽力,攤開的卷子,正好寫完最後一道聽力題。
對面的寫字樓錯落亮着燈,玻璃幕牆倒映着路燈的光影,馬路上已經有車在行駛,開着暗暗的光。
天邊還有一輪彎月,一點一點被上空翻湧的雲海包裹,不斷陷入,最終隐于一片月白色中。
他下意識望春茶巷的方向看去——不知道,她,醒了沒有。
蘇寄北凝望着天空,琉璃般,朝霞從遠處淌來,在他所仰望的方向一點一點綻開。
少女按摩着右手關節,目觀破曉越過黎明,紅霞翻湧,白霧散去,天光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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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在房間裏複習了一整天,一連兩個通宵,實在熬不下去,在周日上午補覺,起來後直接去學校。
院裏,流蘇落了滿地,陰雨天散去。
推開木門,落鎖,許淮南背着書包前往公交站。
站在公交站牌正前方,她手裏拿着公交卡,時不時踮腳探頭,往車來的地方看去。
身後,春茶巷內樹影婆娑,青石板上還有殘留的小水窪,風一吹,滿天樹影都坍縮,重塑在這個小小的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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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學校,自習課剛好開始,蘇寄北還沒回來,雖心有疑惑,許淮南也沒有出聲,只是安靜的戴上耳機開始刷題。
自習開始的第十五分鐘,蘇寄北姍姍來遲,從後門溜到座位,放下書包,抽出書本便開始做題。
少年垂着頭,頭發稍長,肆意散落在額頭旁,旁邊來看,遮了眼。
十八時整,廣播準時放起輕音樂。
許淮南剛放下筆,想要歇一會,便聽到另一頭窗戶邊,有道聲音大喊,
“快看!今天的晚霞好美!”
自習課麻木做題的衆人似乎蘇醒過來,紛紛走到外面走廊。
許淮南推了推蘇寄北,“蘇同學,一起去看看吧。”
他起身讓位,在許淮南從桌子裏走出來的瞬間,極快地瞥了眼窗外——見黑白色的校服圍在欄杆邊,高三好久沒這麽惬意過了。
蘇寄北跟着許淮南到走廊,找了一個空位,仰頭。
夕陽未落,彎月已出,泛濫的紅雲漫天皆是,就像大海退朝的沙灘,不過這是橘紅色的。
走廊盡頭的地面上,有直照的餘晖,連着兩側貼牆的白色瓷磚也染上幾分,漣漪般圈圈漾漾。
“好好看。”許淮南望着盡頭,喃喃細語。
“嗯,好美。”蘇寄北站在她身後,回答的聲音混入校園廣播的音樂聲。
餘晖下,走廊風起,橘光透進許淮南的眼睛,茶棕色的瞳孔仿佛落入桔色燈火,眺望未來。
蘇寄北看着那束熹光,是美好,也是期待。
風吹來,散了人群,校道亮起星星火火,教學樓燈火交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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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自習前半節,語文老師坐在講臺上,穿堂風掠,教室被泡在黯淡的夜色中。
課間五分鐘,蘇寄北被班主任叫去,一直到晚自習結束也沒回來。
許淮南中途擡頭看了好幾次,只有空蕩蕩的座位和鋪滿卷子的書桌。
十一點才響起的鈴聲,是寂靜燈火中的救贖,大部分同學在廣播響起的一霎,無力趴在臺上。
許淮南也不例外,眼睛酸澀,幹涸,一邊做題一邊眨眼,困得甚至翻了幾個白眼,整個人昏昏沉沉。
班裏同學陸陸續續收拾東西,走出班級的人手裏都拿着書本資料,便是回宿舍的路上也不能停歇。
這一次,人收拾走得挺快,許淮南從講臺上拿了鑰匙,望望漆黑的樓道,繞到後面,先鎖了後門。
随後,手伸到高處關燈。
白色燈光随着清脆的響聲利落消失,剩下許淮南座位上方,單留的一盞。
鑰匙放在講臺,前門虛掩着,她拿着手裏的筆記本,不放心地回頭看一眼,用便利貼寫了張字條貼在旁邊桌子上,這才匆匆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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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寄北回到教室,已經是十一點半,雙目無神,渙散,右手指關節無意識地微微彎曲,褲袋裏插着一根露出半截的筆。
他步子沉重而緩慢,左手拿着一張在黑夜中看不清字跡的試卷。
耳畔仿佛依舊萦繞班主任的嘆氣,以及那一句,“寄北,其實蘇大和南大也挺好的,你這個分……真的沒必要去死磕京大啊。”
他把頭埋進風裏,卻換不來一絲溫侯。
回校的日子,哪一天他不是捧着書本苦讀,熬夜刷題的深刻絲毫不遜在畫室眯着眼畫色彩。
走廊空蕩冷漠,傍晚橘光的溫情仿佛從未降臨。
發顫的雙腿在黑暗中前行,地面不見光。
他沒有擡頭,害怕所仰望的依舊是滿目瘡痍。
少年沉溺于夜色,心中夢的光在一張張試卷和分數下黯淡,消逝。
會消逝嗎?會黯淡嗎?
能考上嗎?能實現嗎?
他不知道自己在漆黑之中問了多少次,回答的不過是風的嘆息。
不知如何回答,暗中,一步,又一步。
月色微茫,蘇寄北擡頭,看見班裏透出幽幽的光,一愣,滞鈍的心流入新的血液。
推開門,自己座位上方留着燈。
他拖着身子,盡快地翻找出今晚要看的筆記,正要離開,不經意睨見桌角貼的便利貼。
白色的,右下角還有白花的圖案,那不是他的。
蘇寄北停住腳,伸手将便利貼撕下,借着頭頂的光,逐字看清——
給你留了燈,回宿舍記得關燈鎖門,複習加油。
他沉默着走去講臺關了燈,鎖好門。
樓道裏只有安全出口的逃生标志散發隐隐的綠光。
走到宿舍樓下,零零落落的光照到他的身上,還有手裏發皺的紙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