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如夢令(6)
如夢令(6)
火海之中,窦榆捏指誦訣。
拼湊得密不透風的紅紗,成了火勢蔓延上好的載體,洶湧的白火借着紅紗在空間內瘋狂遍布,很快便從尾紗的底部燎到了空間的盡頭,露出這個空間陰黑而虛無的底色。
而其上挂着火舌的殘紗,搖曳舞動,熱烈得足以震撼空氣、扭曲空間。
“真假新娘”的小節目是麽?
窦榆看着眼前那個長得和自己一毛一樣的“冒牌貨”,覺得劉維這個新項目做的還挺不錯的,因為在現實世界中,人是很難辦到痛扁自己一頓的,而在這個虛拟的空間之中,他就可以肆無忌憚但地揍自己,而且疼痛還不會反彈,體驗很新穎。
這種一拳搗在自己臉上,不疼的感覺,還挺爽。
窦榆收回陷進“冒牌貨”臉上的拳頭,活動了一下火光四射的手指。
“哎,NPC都這麽不抗揍的嗎?你們家的項目要優化啊,玩APP的玩家們爽度達不到,誰替你們的産品買單啊?你們是做慈善的,還是出來惡心人的?”
窦榆看着那個被自己一拳炫到跪地不起的“自己”,有點遺憾地道。
雖然遺憾,但他說的是實話。
“你——”
“冒牌貨”顯然是沒想到窦榆能接下自己致命的毒液,還能哐哐給自己兩拳,他不甘心地抹了一把嘴,渾身打擺地站起身來,問道:“你是——窦榆?你是窦榆嗎?”
窦榆:“啊?”
他嚴重懷疑自己嘿哈兩拳把這個“冒牌貨”的腦子打瘸了,回道:“兄弟啊,窦榆不是你嗎?”
“冒牌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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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PC怎麽還懷疑起自己的角色來了呢?窦榆啊,阿魚啊,你這麽大的一只乖徒弟還趴在床上呆着呢!為了世界的和平,為了婚禮的順利進行,你不是應該先做掉我麽?來啊來啊。”
窦榆極其欠揍地擠眉弄眼道,他這一招叫做:走“冒牌貨”的路子,讓“冒牌貨”無路可走。
“N——P——C !?”
“冒牌貨”果然被窦榆拱起火來,咬牙切齒道:“今天我是主角!!才不是你這種NPC!!去死吧你!!!”
窦榆得逞地笑笑,看着“冒牌貨”一個奮起,朝自己虎撲過來。
那家夥看來是被窦榆的話激的有些氣不過,僞裝竟然不攻自破,自行瓦解了,窦榆的模樣像經久失修的毛坯房裏徐徐落下的白膩子,露出內裏斑駁而色彩各異的鱗片,一條長着豎甲的尾巴橫掃身後,兩只爬行動物形狀的大手露出駭人的利指,不留情面的刺過來。
窦榆的“白火”是遠程的神,但如果轉成近戰,便要經過繁瑣地捏指訣,威力比起遠戰也要大大打折扣。
“冒牌貨”的掌風帶着泰山壓頂之勢呼呼襲來,卷起窦榆額前的碎發,危機近在咫尺,窦榆卻絲毫不亂,他甚至連手都沒擡,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地背在身後,閑适地舉目擡首,看着眼前這只逐漸露出本相,逐漸妖化的“人”。
“冒牌貨”看着他一臉雲淡風輕、不把他當回事的樣子臉都綠了,一條格外長的舌頭從嘴裏飛了出來,極具吸力的舌尖作勢要吸掉窦榆滿含戲谑的眼珠子。
然後,窦榆微微一扯嘴角,輕輕地企口,道:“陛下,你還要等到什麽時候?”
什麽??!
“冒牌貨”顯然是被窦榆突然的發話驚到了,動作慢了下來,注意力分了一半在身後,提防着身後江白渚的突然襲擊。
見窦榆還是無動于衷地等着被揍,深覺有埋伏的“冒牌貨”轉動他瞳孔呈現出方形的眼珠,看向身後,誰知,背後空無一人,只有那孤零零的婚床被可憐兮兮地裹進火海裏,床帏殘破而飄搖。
“看哪呢?打個架都不專心,當NPC刷不夠業績,你們老板不給你扣工資嗎?”窦榆貼着他的耳朵道。
被騙了!!
“冒牌貨”猛地轉過頭來,正欲一記飛舌揚上去,結果正對上了江白渚的一張臭臉。
“愛徒………”
“冒牌貨”瞬間軟下神色,賣弄姿色地要撫上江白渚的臉,一時間忘了自己此時早已不是窦榆的模樣兒,而活像一只化人形才化了一半的大蜥蜴,醜陋極了。
江白渚看着這麽一只叫自己“愛徒”的大蜥蜴,眉頭擰成了八十八道拐的麻花,他的眼中凜光一閃,一把揪住了大蜥蜴挂着黏絲的舌頭。
“噫——”
窦榆在一旁替江白渚金枝玉葉的嫩手感到不值,送了一道白火過去,給陛下消消毒、殺殺菌,結果大蜥蜴疼的哇哇直叫,叫喚得自己的形象都開始一陣有一陣無,和卡碟了似的。
“冒牌貨”最原始的變色功能被激發出來了,避役,也就是俗稱的“變色龍”,具備這種一受外界刺激便會融入環境色的能力。
這玩意兒一旦全部融入環境中,那就不好逮了,但只要江白渚拽住他舌頭的手不松開,那就沒什麽好擔心的。
“你是張利吧。”
窦榆從遠處走到江白渚看起來像虛握一樣的手前,道。
大蜥蜴:“…………”
窦榆繼續道:“我就知道,你一定會拿我開宰,但是沒想到,你會先從我帶來的人這裏開始,這麽多年了,你竟然終于聰明了一回,知道自己不是我的對手了?”
大蜥蜴的形象若影若現,他怒吼道:“你在狗叫什麽?!我那是看在有過幾次交集的份上,讓你多喘幾口今天的空氣,然後讓你看着心愛之人慘死的屍體痛苦地死去!不要自作多情了!”
窦榆摸摸下巴,指着江白渚,心領神會地道:“哦?原來是這樣的嗎?我好怕怕哦,那你怎麽還沒殺了他呢?”
“你!!”
大蜥蜴的舌頭還在別人手裏,說起話來滋溜溜的漏風又漏雨,還是不宜出門的暴風雨。
他掙紮着,想把自己的舌頭拽出來,但是江白渚的手像是長在他的舌頭上一般,絲毫沒有被撼動,反而是他的長舌頭被捏得血瘀到發紫,大蜥蜴有點驚恐地道:“你到底是誰?還有你,你還是我認識的那個窦榆嗎?”
那個整天傻呵呵,溫吞吞,有事沒事挂着一張老好人笑臉的窦榆;那個總是在樂善好施、極具人緣,對一切充滿希望,被人暗地裏擠兌還滿面陽光相迎的窦榆;那個懦弱,耳根軟,別人說啥是啥,被帶了綠帽還不當回事的窦榆。
那個懦夫,傻子,二百五,除了長得好看外,沒有絲毫特質的窦榆,怎麽會是眼前這個會使用“白火”的人呢?
他這個問題問的。
窦榆在心中哀嚎:大兄弟,你爺爺我也想知道我是誰啊!!你來問我,我問誰去?!
**
張利說的沒錯,窦榆在大學的那段時間,确實就和個二百五一樣。
大學是福利院那個一直帶他的老師花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堆出來的。
那個老師對他很好,盡管自己學什麽都學的很慢,盡管自己總是沒來由的注意力飄忽,不能集中,那個老師總會拉着他的小手,蹲下來與他平時,溫柔地道:“小榆,你真的很聰明,你是一個聰明的漂亮小孩。”
小窦榆目光依舊茫然,注意力不受控制地要逃避正在進行的對話,他努力摁住它不讓其雲游天外,去和老師交談:“那為什麽我這麽‘聰明’還這麽笨呢?聰明的人不應該對學習很有天賦,并且一學就會麽?”
老師很意外地睜大了眼睛,因為小榆竟然學會了退一步去思考問題,而不是單箭頭的逃避或者橫沖直撞,而是去思考造成現狀的原因。
“嗯………我該怎麽說呢?”
老師摸摸自己的下巴思索着,然後笑着呼啦了一把小窦榆軟軟的頭發,道:“記得我之前給你講過的《傷仲永》的故事麽?”
小窦榆:“記得。”
老師:“聰明,并不是意味着一個人具有了可以一勞永逸的‘神力‘,如果你後期不加以練習,不更加刻苦,這些聰明便和愚蠢沒什麽兩樣,聰明就像地底的礦材,是需要地表的人用時間和技巧開采出來的,聰明不等于智慧,是沒有被賦予價值的易耗品,唯有智慧才是聰明的最高表現形式。”
小窦榆似懂非懂地聽着,可能小小的他并沒聽明白老師所用的修辭手法,但是他聽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他應該“勤勞”,勤能補拙。
所以,高考的那段時間,他一直都是勤勞的,此前在福利院度過的人生,他從來都沒有像高考時那般身臨其境,這段全社會的人類都參與其中的大事件,将他和人類的生活緊緊地綁在了一起,他之前有多麽的渾渾噩噩、脫離人類社會,那麽此時此刻就有多麽的全身心投入其中。
那時的他,有很明确的目标,雖然這個目标很短視。
那就是考上一個說的過去的大學,然後不要讓老師難過。
他真的考上了。
不知道上大學有什麽用的他,還是考上了大學。
老師很開心,通知書運到福利院的時候,全福利院的老師和孩子都替他感到高興,每個有殘缺的孩子都把自己中午加餐的紅蘋果分享給了窦榆,窦榆望着自己桌子前堆成小山的蘋果,目光從平靜變成了觸動。
他好像終于有了人類“情感”,他遲到了很久的同理心第一次有了漣漪。
窦榆乖巧的坐在醫院的板凳上,一臉期待地盯着醫生,這個醫生從他很小的時候就給他看病,已經有十幾年了,這是一個很有職業素養的醫生,從來沒有把他抛棄,從來沒有放棄對他的治療。
“嗯……”
醫生翻看着手裏的檢查結果,滿眼震驚地看着眼前的這個孩子,從一開始的“活死人”,這個孩子如今已經有了極大地進步,內源性自閉症這個很難痊愈的心理疾病,竟然在他身上得到了很好的治療。
這到底歸功于“時間”,還要歸功于“陪伴”,不得而知。
“小榆。”
醫生笑起來,合上檢查結果,窦榆和老師都緊張的向醫生看了過去。
老師:“醫生,我們家小榆是不是……”
醫生示意老師放輕松,擺手道:“沒有沒有。”
他朝窦榆看過去,窦榆的視線被吸引擡高。
“小榆,聽說你考上了大學?”
窦榆點頭。
“很棒啊,對于考上了大學,你感覺怎麽樣?”
醫生問道,最後一次仔細觀察窦榆的表情變化。
窦榆先是看了老師一眼,老師沖他鼓勵地一點頭,窦榆道:“很開心。”
最後,又經過了幾番對話,醫生終于說出了窦榆和老師盼了好多年的那句話。
“嗯,很好,小榆,你痊愈了。”
**
此後,窦榆終于和人類社會接上了一段通往未來的軌,但是,好像是命運故意捉弄般,又把他的好容易跌跌撞撞一路走來的來路拆毀了一大段。
他去新生報道的那天,老師沒有送他。
之前的每一次大分小別,老師都會提前和他溝通好久。
“小榆,老師要去南方出差一段時間。”
“小榆,老師今晚上要去醫院照顧一會老師的媽媽。”
“小榆,我不是消失了,這是只是再見,這是短暫的分別,我們很快還會見面的,小榆你可以理解嗎?”
“小榆,不要哭,眼淚太多會淹了我們再見面的路哦~”
那一天是秋天的最後一天,秋冬之交,滿目蕭條,樹葉埋土,鮮花落果,自然将一切劃入“死亡”,又在“死亡”的尾巴梢兒接了一段來年的“新生”,舊的輪回從此刻進入新的輪回。
但自然卻獨獨忘了給老師再接上一段“新生”。
因為老師是人,人沒有尾巴,更沒有尾巴梢兒。
雖然解釋的有些牽強,但确實如此,他的老師因為經年勞累,家裏福利院兩頭倒的生活磨跨了他年邁的身體,早已吃不消了,“死亡”是遲早的事。
之前窦榆感情淺淡,如今回想過來,他第一次遇到老師時,對方是一個年輕氣盛、心懷夢想、肆意灑脫的青年,最後一次和老師道別,老師竟然成了一個面黃肌瘦、兩鬓斑白、垂垂老矣的病翁。
他果然不是個“人類”,他從懵懂到初識的跨度,趟過了一個人的一生。
“小榆啊,你不要傷心,你老師沒有和你說這件事,就是因為怕你傷心,不肯去上學………”
福利院院長和藹的聲音從電話裏傳來。
“你老師是個單身主義者,一輩子都是在和自己的怨種父母作鬥争,他不只一次說過,你是他生命中的一道光,他肯照顧你,撫養你,是他的選擇,你一定不要有心理負擔,或者覺得對不起他啊。”
窦榆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進了校園,行李箱下的跑輪滾過石磚發出咯咯啦啦的聲響,一颠一簸地,握住的手都有點發麻。
他平視前方,仔細聽着電話裏的聲音,秋天的陽光穿過有些禿的樹杈,落在一片片簌簌下落的梧桐葉上,葉片一轉,刺眼的光芒便直直打進窦榆的眼睛裏,讓他的視線發疼,模糊。
他聽見自己哽咽道:“既然他早就原意撫養我了,他為什麽不讓我………叫他‘爸爸’?如果我是他的驕傲,那他為什麽不明确地做我的家人?嗯?”
對話裏的聲音因為窦榆突然的哭腔停了半秒,回道:“小榆,你要知道,父母對孩子的感情,不是建立在地位以及名號上的,世界上有太多的父母在其位,不謀其職,在僞父母影射下長大的孩子,只會用自己的生命不斷內耗、重複和對抗父母的影響,很難改變,你老師沒有明确自己對你的身份,不僅是為了自己意志,更多的是為了保護你,你要知道,他的父母是很壞很自私的人,他怕他們印刻在自己身上的影子傷害到你,所以才一直以老師自居………”
窦榆揉了一把眼睛,聽院長又絮叨了幾句,道:“好,我知道了院長,謝謝這幾年的照顧。”
便挂了電話。
他放下手機,漫漫前路,清風入發,他微仰起頭,看着陽光踩着落葉而下,徜徉凡塵。
他一吸鼻子,俗世萬千隐晦的氣息回蕩在他的心海,神妖或是人類,唯屬老師的那一抹氣息像朝霞一樣永遠散去,再也尋找不到了,但又似乎到處都是。
“哎!!!帥哥!!!我看你一路了。”
一聲清脆的男生打破了寂靜,窦榆正回味着呢,突然被打斷,心裏多少有點不耐煩地轉過頭去,只見一個男生拖着比他多兩倍的行李十分艱難地走來。
“我叫林洛,看你剛才路過網營的棚子,我們一個院的哎!!”
窦榆面無表情,道:“是麽,好巧哦。”
林洛絲毫不在意窦榆想不想聽,繼續道:“你長得好好看哦,你覺得我倆有可能嗎?”
窦榆:“………我不喜歡男的。”
林洛:“那有什麽關系,我喜歡啊!”
窦榆滿臉無語:“…………”
“哎,可惜了,你這樣的乖乖寶貝,喜歡男生也肯定是個……”
林洛用手指比劃了一個“圈”,繼續道:“和我撞號了,我們還是做朋友吧。”
吵死了。
窦榆皺眉,一臉陰沉地看向他。
“你怎麽了?”
“對了,剛才你為什麽哭了?還叫什麽‘爸爸’什麽的?你這剛進校門,就開始想家了?”
“你這怎麽行?”
“哎呀,漂亮兄弟,你以後跟着我混,保證和家裏一樣!”
吵死了。
窦榆握緊拳頭。
忍着林洛說完最後一個字,一拳打在他的左臉上。
一時場面很是激烈。
“哎哎哎!!!那邊怎麽打起來了!?”
“好像是帶的行李太多,互相占道,惹出矛盾了!!”
“我靠,那個淺頭發的小子真猛,都砸出血了!!”
“劉維你要不要去拉架,這是你們專業的小師弟吧!!”
“哎呦我去,快打120!!”
一群人圍了上去,林洛雖然被打,卻還再給窦榆開脫,大喊道:“好兄弟!!我錯了,我錯了,你不是0!!你是1!!你是筆直筆直的One!!啊啊啊啊!!你是我爸爸!!”
這一句話,徹底帶偏了窦榆本就開化晚的性取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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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便是窦榆大學四年唯一的高光時刻。
此後的四年,就像張利說的,和個“二百五”沒有什麽區別。
但就是在這四年,他摸清了自己的一部分“曾經”。
他是個“神族”,還是個從史前一路活到現在的“神族”,天地尚未開蒙之時他就已經存在,萬事萬物有靈氣的非人類都要叫他“爺爺”,他的特能是操縱一捧只能殺非人但不能燒飯的“白火”。
而且,他也逐漸明白,這個世界并不是由眼前的人類所主導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