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其時月色正朦胧,翠枝寥寥,木葉紛飛,山中歲月寧靜悠長。

月下有白衣人,負手而立,衣袂随風微微起伏。

月亮很應景地躲在濃密烏雲裏,只略略灑下些幽幽光華,那光華居然似有偏愛之意,盡數徘徊在他身周,流連不去,令她深刻懷疑傳說中的廣寒仙子其實是個貨真價實的男人。

莺七想,這個人很當得起一個詞,閉月羞花。

她親眼見到了閉月,興沖沖再找羞花的證據,山中花樹甚多,又當暮春時節,繁花燦爛,滿山皆是沁人心脾的淡淡花香。不提防那白衣人緩步走近,剛在她面前站定,一朵山梨花悄沒聲息地飄下,正落在他肩頭上,仿佛在他肩上落了一朵雪,餘香入衣。

她一個激靈,猛然想起眼前之人,是那個很可能天下無敵的霄衡,而兩天前正是自己将他逼退了,害他不能完成誅殺南曠微的任務,他此刻不是來找她晦氣的罷?随即想,廢話,難不成他是來找她敘舊的?

念及此處,上下兩排牙齒頓時交戰得分外親切。

真是才脫狼窩,又入虎穴,她早該有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的覺悟。

她想象力一向強大,瞬間浮出這些個念頭:“蒼天啊,姑娘運氣怎能如此之黴我加上小狴也不見得能和他過上兩招,實在兇多吉少。可惜了姑娘我青春年少如花美貌,才活十七就此命夭,可憐小狴說不定還要被他生火烤熟了吃肉,師兄,救我!”

但心裏想是這樣想,嘴上卻不能這樣說,她好歹是太華弟子,受師尊教誨多年,須知“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頭可斷,血可流,氣節這個東西雖然虛無缥缈,卻是萬萬不可丢的。

正要說幾句譬如“我打你不過,要殺要剮,悉聽尊便,要我投降,卻是妄想”之類的場面話,無奈被他強大的氣場壓迫,全身上下沒一處不哆嗦,哪還說得出話來,萬幸的是月色着實黯淡,遮掩了她很大部分的恐懼不安。

孰料他倒似頗友好,慢悠悠對她說了幾句話,說得她暈乎乎了好一陣兒。

額,這白衣人慢悠悠說出來的是:“林姑娘,月色清寒,你獨自在此作甚?”

谪仙對她态度如此和藹,她一時有些受寵若驚,半晌方吐出字眼來:“我的小師妹正發燒,我采些藥草回去給她治病。”

谪仙道:“嗯,你待同門倒友愛得緊。”語氣越發柔和了。

莺七見他似乎并沒什麽敵意,心想就憑他那日顯露的神通,若要傷害自己,實在犯不着多羅唣,料想是自己友愛同門,合了他的心意,當下大着膽子道:“多謝少俠誇獎,你……你近日還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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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雙眼似籠罩着薄霧的湖水,隐約含笑,颔首道:“甚好,只是我答允替大秦城城主殺一人,卻因姑娘阻擋之故,不能取南曠微首級回去,未免有負所托。”

她心裏連珠價叫了十萬個倒黴:“糟糕,果然來找我晦氣了”,面上卻忙忙地粲然一笑:“大俠言重了,我小小女孩兒,怎能阻擋你?誰不知道你少年成名,天下無敵,是吧?想來你大人有大量,些微小事,定不會和我計較。”

他着實是個性子冷清的,不茍言笑,聽她一番谄媚的奉承,連眼珠子也未曾轉動一下,接下來的話劈得她好一陣回不過神來:“走罷,趁着月色尚明,咱們可以趕一程路,到前方驿站歇息。”

莺七懵了,眼前金色的山丹丹開得那個缤紛燦爛,耳邊轟隆隆的雷鳴打得那個熱鬧奔放。

“少俠,你休要和我開玩笑,我禁不起。”

他蹙眉道:“我從來不開玩笑。我和你有約在先,不能再去取南曠微首級,只好委屈姑娘随我回去,将你交給穆長恭,也算做個交代。”

莺七腦海裏頓然浮出一幅畫面,帶着獰惡面具的紫袍男子長身而立,眼角處閑閑掃過戰戰兢兢跪在地毯上的孤女,漫不經心道:“七日之後,要麽給我南曠微的人頭,要麽是你的人頭。”

她記性一向出奇的好,甚至清楚地記得那男子長袍上繡了繁複精美的花紋,隐約是一幅奇異的星辰之圖。

他吩咐瑩姑去殺人時的聲音極平靜,帶着殘酷的優雅。

落到這種人手裏,後果可想而知。

此時此刻,她只覺得空蕩蕩輕飄飄的,孤月殘星,涼風習習,她耳邊卻似有雷轟電閃,仿佛老天爺也在幸災樂禍,震得她腦中一片空白,好半晌,三魂七魄才悠悠歸位。

想了又想,她終于賠着笑,小心翼翼道:“霄衡大俠,江湖上亂得緊,我一個女孩兒家,跟着你上路,未免叫別人指指點點,惹下許多閑話,依我看來,那大秦城城主也不是個不通情達理的人,你回去和他好好解釋,他必定不會責怪。咱倆不如就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不知你意下何如?”

霄衡卻是個嚴肅的性情,正兒八經考慮了片刻,方才正色答她:“不妨,若有人膽敢說閑話,那便是自尋死路。”

莺七低下頭,看到小狴一雙碧幽幽的大眼睛正滴溜溜直轉,裏面滿是同情的光。

時當暮春,疏疏落落的幾枝桃花,恣肆爛漫,直開到牆外去。

牆內卻争鬥正急。

持劍少年手捏劍訣,斜斜上引,意态閑雅,看似漫不經心,倏然間劍光如電,已向對手面門刺到,激起一陣鼓蕩不休的風聲,端的又狠又疾,正是峨眉派一招精妙劍術“紫氣東來”。

寬袍大漢大喝一聲,鐵掌一錯,硬生生插入寒泓似的劍光之中,在劍身上一推一帶,他時機拿捏巧妙,又是力大無窮,那少年給他帶得長劍幾乎脫手飛出,微微一驚,急忙收劍,劍尖晃動,如點點寒星,又換了一招“蒹葭蒼蒼”。

日照城城主府裏的老管家慕敬斜躺在雕花木椅上,懶懶看着面前一堆賣力比試武功的江湖漢子。

他偶爾昏花的老眼裏精光微現,這一剎那他就像一把鋒銳的刀,但随即又恢複成了老态龍鐘,半死不活的模樣。

在這一片你死我活的交鋒裏,忽的有一聲清脆的笑聲,綻破了枝頭未放的桃花:“老管家,恕我直言,你們究竟是要招護衛呢,還是想替日照城除去大批江湖高手?再這麽打下去,等人都死絕了,也分不出第一高手來。”

說話之人是個碧衫少女,清眉秀目,眼珠琉璃也似,冒出晶亮的光芒,她身邊居然跟了一頭奇形怪狀的猛獸,似虎非虎,一副罕見的獰惡相貌。

這猛獸想是久經訓練,頗懂禮數,望見慕敬瞥來的目光,竟咧開血盆大口,斯斯文文地一笑。

慕敬眼睛一亮,這頭猛獸有來歷!

且,來歷不凡。

他微眯雙眼,饒有興致地打量了少女幾眼。

少女看上去十六七歲年紀,一身綠衣,長發用一枚玉環束起,膚光勝雪,清麗無倫,落落大方地站在江湖漢子中間,既無懼怕之色,也無得意之容。

慕敬咳嗽了一聲,說道:“小丫頭,你叫什麽名字?”

少女擡眸微笑:“我叫莺七。”

身後一個小厮打扮的少年趕上來,在慕敬耳邊低聲說了幾句。

慕敬低咳一聲,點了點頭,望向莺七的神色裏便帶了十二分的和氣,笑道:“姑娘言談不俗,想必本事也是好的,若是不嫌棄,便委屈姑娘留在慕府,做個護院人,如何?”

莺七下山幾日,頗學得些江湖上讨價論價的道理,聞言神色不動,沉聲道:“敢問老管家,薪資幾何?”

慕敬笑得像只老狐貍:“每月三兩,包吃包住。”

莺七斷然道:“五兩!”

慕敬笑得和藹:“成交!”

兩人三言兩語,談妥價錢,莺七便和慕府簽訂了一年合約。

慕敬右手一攤,笑眯眯道:“姑娘這邊請。”

當先領路,莺七從善如流地跟去了。

前來參加選舉的江湖漢子對這一情景大為不滿,紛紛鼓噪起來:“俺們拼死拼活地打架,憑什麽這小丫頭只說了兩句話,就被錄取了?”

先前那小厮滿臉不耐煩的神色,撇了撇嘴,說道:“去去去,那是我家少主看上了這位姑娘,你們算哪顆蔥?”

江湖漢子們一臉幽怨,紛紛帶着“你家少主品味真是獨特”的表情含憤離去。

日照城是實力僅次于鼎立三城的城池,實力雄厚,人煙阜盛,城主府雖不若南曠微府裏那般繁華富麗,卻別有一番清幽雅致。

護院的晚餐居然很不錯,一碟兒牛肉豆花,一碟兒椒鹽蔥花卷,一碟兒鮮菇蘆筍,一盆清蒸鲫魚湯,連小狴也分得幾只豬蹄,啃得不亦樂乎。

莺七意猶未盡地喝完最後一口湯,無限感嘆:“江湖真是忒美好了。”

吃罷晚飯,她領着小狴四處轉轉,一為消食,二為熟悉環境,三為找找慕漴。

慕漴字紅藥,無限風流的表字,正襯得上日照城風流俊賞的少主。

一日前,她無可奈何,只得含怨和霄衡上路,兩人逶迤行了一程,來到一座壯麗輝煌的城池。

據霄衡說,此處乃是日照城,因此城地勢特殊,日落時分極長,故名日照。

等到傍晚,夕陽西下,落日熔金,暮雲合璧,瑰麗中又帶着奇幻,熱烈中又帶着凄迷,可謂壯觀之極。

莺七走了半日,肚裏早就餓了,見到城裏的飯館,已經走不動路,小狴聞到一陣陣肉香,更是垂涎三尺,一路上拼命拿爪子撥弄莺七的衣角。

莺七和小狴相處日久,自然心領神會,見霄衡毫無請客之意,忍了又忍,終于厚着臉皮道:“霄衡,我要吃飯!”

霄衡微微猶豫了一會兒,點了點頭,輕聲道:“好。”

他話未說完,莺七已一陣風似的就近沖進一個館子。

谪仙很挑食。

木樨露、芙蓉牡丹蝦、鮑汁扣鵝掌、二十四橋明月夜……

店小二一邊記他點的菜,一邊不斷地擦額頭上的汗,末了,怯怯說道:“客官,您點的幾道菜,小店……小店只怕做不了……”

莺七一拍桌子,豪放地打斷他話頭:“那就揀能做的端上來,快些!姑娘快餓得前胸貼後背了,再給我的小狴切十斤牛肉。”

店小二連聲稱是,如釋重負,忙跑下去吩咐。

霄衡看莺七一眼,也不說話,慢悠悠喝了一口店小二上的茶,點評道:“這毛尖不好,色澤暗沉,茶水澀滞,當是下品。”

莺七白了他一眼,懶得和他理論毛尖好與不好,因心中一直有個疑問,此刻和他略熟了些,順口便道:“神仙哥哥,你好歹在江湖上名氣不小,為何竟聽命于穆長恭呢?這實在有些不符合你的身份。”

對面少年眉尖一挑:“你喚我什麽?”

莺七略有些讪讪,但心想誇他總沒錯,嘻嘻笑道:“額,難道以前沒人誇過你生得好看麽?”

他頗受用地點了點頭,不緊不慢地放下手中茶杯,淡淡道:“我并非聽命于他,只是我師侄欠了他一個人情,我答允替他做一件事。”

莺七了然地點了點頭,見店小二殷勤地呈上菜來,便不再廢話,立時開動,一陣狼吞虎咽,小狴亦不甘示弱,緊随主人後塵。

飯罷,店小二笑容可掬地一伸手:“兩位客官,承惠一兩二錢銀子。”

霄衡詫聲道:“銀子?”

蹙了蹙墨畫一般的眉,又道:“我沒有銀子。”頓了一頓,對着莺七訝然又略帶些無辜道:“難道你也沒銀子?”

店小二本來笑成一朵怒放的菊花的臉立刻變得很難看。

莺七一口老血噴将出來,她一路被這孩子挾持着委委屈屈地上路,雖有南城主所贈的明珠,何嘗帶在身上?

定了定神,她一拍桌子怒了:“虧你還是一代大俠,在江湖上行走,身上居然沒有銀子?”

霄衡略一遲疑,十分無辜地說道:“我銀子都放在師侄那兒。”

莺七道:“你師侄呢?”

“不知道,前些日子他溜走了,我也正在找他。”

他說得何其理直氣壯。

末了還有些感傷地補充一句:“我師侄年紀雖二十七八了,卻向來頑皮憊懶,當真叫我這個做師叔的不知道如何管教才是。”

莺七噎了噎:“敢問貴庚幾何?”

谪仙遲疑了一會兒,方才有些不情願地答道:“快而立了。”

她忍不住笑出聲來:“你同我說你三十了?好孩子,扯謊不是這麽扯的。”

谪仙蹙着眉,強撐着面子道:“我說快而立,只不過再等九年便是了。”

莺七一怔,腦海裏頓然浮現出一幅畫面:做師侄的對着小好些歲數的師叔恭恭敬敬地行禮,恭恭敬敬地叫:“師叔您老人家身體安康!”

她忽然覺得非常悲傷,再也不願看到這個白衣人在自己面前晃悠。

江湖太危險,她想回仙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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