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日,江離城一衆長老、将軍團團圍坐在小鏡湖畔,正襟危坐,商議着怎麽處置暗殺掉城主的兩個罪魁禍首加一頭從犯的神獸,他們身畔,重重圍了一群江湖高手,作為護衛,馮裘桓赫然立在衆高手的最前面,頗有一副桀然不群的氣勢。
兩個罪魁禍首加從犯神獸周身被綁得嚴嚴實實,丢在湖畔的如茵綠草上,全身上下能動彈的只有嘴巴。
趙伯雍一張嘴從來不肯閑着,雖然淪為階下囚,依舊堅持風格,瞅着侍衛不防備,低聲道:“小師妹,你看咱們此番能逃過這一劫麽?”
莺七心痛地望着龇牙咧嘴的小狴,不答他話,趙伯雍一陣沒趣,咕哝道:“可惜現在沒有發課筒子,不然我就發個課來看看吉兇先。”
這群長老、将軍想必跟随喬雲橫那個變态久了,磨煉出鐵石心腸,雷霆手段,對城主的死表示了由衷的哀痛過後,便一臉興奮地上下打量莺七、趙伯雍兩人,那神情,活像饑腸辘辘的餓狼盯着待宰的羔羊。
莺七覺得,他們的眼睛裏都散發着碧幽幽的狼光。
長老、将軍們各持己見,都覺得自己的處置法子是最絕妙最慘無人道的,一時争議不下,一個年紀最大的将軍建議五馬分屍,另一個心地最慈悲的長老建議淩遲就好。
饒是趙伯雍膽大包天,此刻也不禁哭喪着臉,連聲道:“淡定,淡定,等師叔來了,咱們便有救了。”他語聲發顫,也不知是安慰莺七,還是安慰自己。
救他們的人來得出乎意料地快,但不是莺七的谪仙師叔,而是她雲游在外,不知從哪裏突然冒出來的師尊。
衆人正争議難決,忽聽一個清冽的聲音冷冷的道:“你們敢動我莺七一根頭發,我叫在場諸人,人人死無葬身之地!”
這番話說得平淡之極,可也無禮之極,偏生說話之人真氣充沛,吐字清朗,話音雖落,回音鼓蕩不絕,震得群山鳴響,悠悠回蕩。
莺七“啊”的一聲,不敢置信地大叫:“師尊!”
趙伯雍反正也被綁着,動彈不得,若是不說上兩句話,更覺得難受,立刻道:“那是你師父?”
想了一想,又沒精打采地嘆氣道:“常言說,徒弟似師,有你這樣的徒弟,估計你師父也沒多大本事,別救不了咱們,反而把自己也陷了進來,可就難辦了。”
莺七鄭重道:“少年,如果師叔和我師尊打一架,我壓師尊贏。”
趙伯雍見她神色凜然,不似說謊,将信将疑,道:“不見得罷,我師叔的武功,真真是震古爍今,能接得下他三招的人,我看都還沒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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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争論之時,衆人一齊向着聲音發出的方向望去,要瞧瞧發話之人是何方神聖,說話如此猖狂。
綠水青山之間,有人踏水而來。
小鏡湖畔的不是權勢顯赫的将軍、長老,便是在江湖上有着不凡地位的高手,人人有着極其犀利的眼光,剎那之間,把那人上上下下看得清楚透徹。
那不過是個年約三十的中年人,穿着一身随随便便的青袍,握着一只簡簡單單的竹笛,滿頭烏墨似的長發用一條粗布帶子随便束起,看起來并沒有什麽特別的地方。
一個家世豪富的江湖少年鄙夷地想:“切,別說用金冠束發了,連條緞帶都用不起,這人真是窮酸。”
但當年達摩東來渡江,尚要借助一葦之力,這個在江湖少年眼裏很窮酸的人卻從小鏡湖的那畔直直走了過來,春波碧水,漣漪波蕩,在他足下若有靈性,跌宕起伏,湖水流動,那人卻未曾濕了鞋襪。
衆人凝視着這個人,一時都忘卻了呼吸。
他的年紀已不算很年輕,但有一張極清俊的臉,時光對他的眷愛何等深重,令他歷經世事變遷,依舊眉目如畫,仿佛從山水畫裏緩緩走出的神仙,一時之間,天地人間皆成背景。
江湖少年為他氣魄所威懾,情不自禁,高聲道:“閣下是誰?”
那青袍人獨立碧水之上,神色蕭索,聲音冷冽:“蕭君圭。”
山風送語,回聲不絕,一雙白鷺似不堪承受如此的肅殺寂靜,長唳聲中,向遠處青山比翼飛去。
師尊出馬,果然氣勢非凡,“蕭君圭”三字,足以震懾千軍萬馬。
一位須發如銀的武林耆宿神色如癡如醉,喃喃嘆道:“醒操殺人劍,醉卧美人膝。”
他聲音并不甚大,然因着滿座寂然無聲,人人便都聽得清楚,震得數百顆心髒一陣陣不可控制地戰栗。
莺七四歲拜入太華山,十七歲的時候第一次下山,對外界知之極少,不知當年的師尊,在江湖上是何等的赫赫威名,此刻只能努力從衆人的反應之中,勉強摸索出一個結論:“原來‘蕭君圭’三個字,這麽有殺傷力啊……”
當年的蕭君圭,一人一劍,縱橫天下,休說難尋敵手,便是能接他三招兩式的人,也會被公推為江湖中的高手。
那時節,他成就了絕代的江湖,卻在聲名如日中天的時候,悄然退隐,不知所蹤。
莺七想起辭別雲中城之後,曾經有一段時間,她極度不認同師尊說太華山威名遠播的話,那時他的弟子們因賣茶的老大娘不知道太華山是個什麽東西,都頗為頹廢,一個個走起路來垂頭喪氣,深刻懷疑師尊只是大吹法螺罷了。
直到此刻,她才明白,世上有一種人,他不在江湖,江湖卻一直有他的傳說,當他歸來,江湖還是他的江湖。
馮裘桓是個驕傲的人。
他四歲開始修習武功,十三歲時已成為江離城赫赫有名的高手,二十歲的時候,他已打遍江離無敵手,二十三歲的時候,他連敗天下三十七座城池的第一高手,一生威名,從此樹立。
遺憾的是,他始終不能和江湖上傳聞是天下第一的霄衡正面對決,倒不是他不敢找霄衡挑戰,而是因為他不知霄衡在什麽地方。
此刻蕭君圭悠然出現,這個人,絕不輸給現在江湖上如日中天的霄衡。
他突然發現,他心頭升起了一個讓他極度興奮的念頭。
他想要戰勝傳說。
一想到當他的刀将蕭君圭的頭一刀削落之後,在場的所有人都會跪倒在地,用對待神祗的态度來供奉他,整個江湖都無人再敢仰視他的光芒,他的心就開始顫栗起來,對他而言,那是一種奇異而殘忍的幸福。
馮裘桓不但驕傲,而且爽快,想到便做,鄙夷地看了看身周的人,在一群各式各樣的木雞之中越衆而前,縱聲冷笑道:“姓蕭的,你吹得好大口氣!哼,我就算現在就把這兩人砍了,你也未必能讓我死無葬身之地。”
蕭君圭卻不曾看他,凝眸天地間的遠山碧水,負手微笑,道:“我少年時候,也如你一般驕傲,如今卻……”
莺七贊嘆地望着師尊,向趙伯雍道:“看見了沒?這就是大宗師的氣度,先自承年少時的驕傲,然後再表示出現在的謙遜,這對比,不可謂不鮮明,其教育意義,也不可謂不深刻。”
趙伯雍連連點頭,表示心領神會。
馮裘桓一挺手中寶刀,揚眉朗聲道:“如今怎麽?”
蕭君圭微笑續道:“如今年紀大了,我才發覺,自己真是越發地驕傲起來。”
他眨了眨眼,臉上突然帶了些頑皮的神色,笑吟吟道:“且,老子生平最不能忍的,就是沒本事的人,還敢在老子面前耀武揚威。”
莺七對他這番話猝不及防,嗆得咳了咳,趙伯雍雙眼發光,道:“哈哈,尊師倒是性子爛漫,爛漫得緊。”
他奶奶的,他趙伯雍生平頭一回見到有人把“老子”說得如此拽,如此張狂,又如此氣韻風流且理所應當,仿佛“老子”這個自稱天生的為這人而設,倘若別人這麽說,不過是東施效仿隔壁的佳人,徒增笑柄。
就在這麽一個瞬間,趙伯雍頓然悟了:人生到此,方是境界!
馮裘桓不出所料地怒了。
但凡驕傲的人都有個通病,最受不了他人在衆人面前出言相激,更何況蕭君圭這番算得無禮之至的話?
馮裘桓看了看手中殺人無數的寶刀,他七歲的時候就開始殺人,從那以後,他手中的刀飲了不知道多少人的頸頭鮮血,他卻從未嘗過受傷的滋味,這給了他極大的自信,不管面前是誰,他都不會輸。
他的傲氣,支撐他将寶刀拔出刀鞘,神擋,則殺神,佛擋,則殺佛。
但蕭君圭不是神,也不是佛。
玉帝座下若有這麽一位神,早晚會被活活氣得再也不肯當玉帝,如來座下若有這麽一尊佛,沒準兒所有的佛都開始茹葷飲酒了。
所以莺七的師尊,只好當一個凡人,潇潇灑灑地活在世間,天地不管,自在逍遙得很。
馮裘桓一刀揮出,他的刀,快似閃電疾風,這麽一刀斬了出來,天地間仿佛都充斥着絢爛的煙火。
蕭君圭伸出手來,他的手指骨纖細,潔白修長,即便是再養尊處優的王侯,他們的手,也不及這只手一半的細膩溫潤。
但這麽一只手,漫不經心地伸出來,竟然就撫上了冰冷的刀鋒。他似乎并未用力,但馮裘桓勢如千鈞的一刀,頓然硬生生停在半空,再也不能前進一絲一毫。
馮裘桓不敢置信地愣住,眼前青袍人居然對他微微一笑,悠悠地道:“有沒有人告訴你,打架靠的是真功夫,你整這些花架子,吓唬吓唬江湖後生也就罷了,怎麽到老子面前來出乖露醜來了?”
趙伯雍無限崇拜地看着他随手一揮,就将怒目圓睜的馮裘桓擊出十七八丈,連帶着那柄殺人無算的寶刀也随風而去,在耀目陽光下閃了一閃,刀芒寒徹在場諸人的眼。
小鏡湖畔,涼風悠悠。
趙伯雍大叫一聲:“妙極!”雙眼冒光,眨也不眨地盯着蕭君圭,神情裏盡是膜拜之色。
他師叔的神通不在蕭君圭之下,但他師叔到底年少,又是個清冷寡言的性兒,卻沒有蕭君圭這般嬉笑怒罵的風采,他趙伯雍作為一個人不風流枉少年的典型,生平最向往的便是這種潇灑。
他想起當年蕭君圭的退隐,一定是因為太華師尊是個視名利如無物的人,看厭了江湖上的爾虞我詐,浮誇争鬥,才獨自遁去。
試想,一個成就絕代江湖的大俠,在月明之夜悄然退隐,小舟從此逝,滄海度餘生,那是何等的從容。
而當他重出江湖時,便仿佛從亘古的荒曠之中,穿越了千萬年的光陰,驀然在此時此地重現當年的神跡,這情形,讓熱血青年趙伯雍很熱血沸騰。
他尚未從崇拜中回過神來,蕭君圭已将在場的江湖高手一一制服,将他們都封了經脈,丢在原地。
他在江湖傳說之中一向是猶如神魔一般的存在,制服高手們又很明顯地顯露了神魔的手段,何況那馮裘桓號稱江離城第一高手,尚且不堪一擊,在場的長老、将軍都是有眼色,識時務的人物,誰也不願全軍覆沒,見狀紛紛拱手彎腰,賠笑道:“蕭前輩,息怒息怒。”
蕭君圭揚眉道:“我的徒兒是個小女娃,為何竟得罪了江離城諸位長老,将她綁架到此,還要害她性命,倒要向諸位請教。”
用“夢沉香”将莺七二人一獸迷倒的李長老是長老會之首,赫然在列,聞言見衆人的眼神齊刷刷地向自己射了過來,只得咳了咳,越衆而出,拱手賠笑道:“蕭前輩,昨夜我們城主遇刺身亡,在場留了一封信,說是刺客住在陶然客棧,乃是一位帶着神獸小狴的姑娘,随時恭候我們找她算賬,還說這位姑娘有個同夥,是個風流潇灑,嬉皮笑臉的青年。
那封信寫得嚣張之極,我們一看,氣得肺都炸了,不假思索就趕到陶然客棧,這位姑娘果然就在客棧之內,我們為城主報仇心切,就冒冒失失地把這位姑娘迷倒了,真是……真是冒昧了。”
趙伯雍本在對莺七低聲道:“這李長老一把年紀,胡子眉毛全都白了,還要叫你師尊前輩,真真叫人笑倒大牙。”聽完李長老一番話,只驚得眼珠子圓瞪,作聲不得。
他奶奶的,連刺客留下的信都會相信,這麽智商為負數的人都能當上長老,難怪城主會被刺殺,江離城危矣哉,危矣哉!
蕭君圭顯然也不欲和這樣低智商的人打交道,當下速戰速決,上前兩步,像提小雞一般将李長老提了起來,藹然問道:“李長老,老子想帶徒兒和那少年走,你意下如何?”
李長老在江離城的長老會裏穩坐第一把交椅,自然是個極有眼色的人物,見狀懇切道:“悉聽尊便。”臉上換上一副更誠懇的笑容,又道:“您要是不嫌棄,就由我來給這兩位松綁,可好?”
蕭君圭笑了笑,手一松,将他扔在地下,道:“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