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如此一過四年,時光悠然而逝,連蕭君圭也覺得,地久天長,就這樣過下去,卻又何妨?

他不防她有那麽大的疑問,一定要找到答案。

有一日她興盡歸來,找到在木屋前準備晚飯的他,疑惑道:“蕭郎,我為什麽叫做長安?我記得我以前是沒有名字的,誰給了我名字?”

他順口笑道:“你說你的名字化自一句詩‘長安陌上無窮樹,唯有垂柳道離別’,你忘了麽?”

對面少女神色怔忪,呆呆看着他身後的一輪落日緩慢墜下地平線,給綿延的青山鍍上金色的餘晖。

看到她面色變幻,陰晴不定,他才恍然想起,他一直極自然地叫她長安,卻沒想到,她早就忘了她為何名為長安,也忘了那個白衣翩翩,對她溫柔言笑的少年。

長安的臉色從迷茫變得鄭重起來,那些曾經的煙花春秋一旦被稍加提及,便觸碰到了她記憶的閥門,肆無忌憚地沖破蕭君圭的禁制,噴湧而來。

她立在落日的餘晖裏,向對面的清俊少年微微一笑:“蕭君圭,是你。”

莺七聽到師尊的聲音居然有些哽咽起來:“長安,我……”

長安只是輕輕的一聲嘆息:“我的孩子呢?”

他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低下了頭,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嗫嚅着将自己的所作所為一一道出,說罷,日頭已完全沉了下去,只剩最後的一抹餘晖掙紮着留在天際,使得世間不曾陷入漫長的黑暗。

莺七看到那時候的師尊,低着頭默不作聲地去後山的蓮花裏取出幼年的自己,緩緩遞到長安手裏,長安摟着嬰兒,臉上盡是愛憐神色,将一直随身的龍角輕輕放在嬰兒的襁褓裏,向他柔聲道:“解開孩子的封印罷。”

後來的一切都在莺七意料之中,強勢如師尊,也違拗不過心上人的倔強,慢吞吞地在半空中畫出解印的符咒,青色的光華怒然閃爍,一聲兒啼響徹巫山,他終于解開了女嬰的封印。

長安倒了下去。

他趕上前,如在林府裏一般準确無誤地接住她。

一瞬之間,兩人心中都浮起恍如隔世的錯覺,仿佛這一生一世,他都站在她身後的不遠處,随時等待着接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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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他懷裏急速衰弱下去,頃刻之間,清麗柔和的輪廓已老化得不成模樣,唯有一雙眼溫柔如水,仍是初見光景。

月牙眼兒閃了一閃,眼前人清俊憂郁,似曾相識:“你是蕭君圭。”

記憶裏有過這麽一個少年,她在街市上遇到他,那時她初至人間,來尋找那個白衣翩然的溫柔少年,卻見到這跳脫不羁的浪子。

她那麽輕易地相信他,在山鬼的直覺裏,這少年是個好人,盡管他嬉笑怒罵,吊兒郎當的模樣,一點也不像淡漠端嚴的林夢琊。

他輕輕撫過她蒼白得沒有一點血色的臉,柔聲微笑道:“是,我是蕭君圭。”

她仍是如初見時天真地一笑:“看,我始終記得你。”

他贊嘆:“你真聰明。”

她的淚水順着眼角滾出來:“蕭郎,我不能眼睜睜地看着孩子被永遠封印下去。”

他驚怔:“你還喚我……喚我蕭郎?”

她唇角的微笑溫柔如水:“今生的許諾并非虛言,即便憶起前事,你也是我要的那個梁山伯。蕭郎,若有來世,我仍要與你永不分離。”

莺七看到師尊從清晨坐到黃昏,又從日落坐到日升,他保持着懷抱長安的姿勢,即便懷中女子早已灰飛煙滅,天上地下,無處可尋。

然後他不緊不慢地抱起幼年的愛徒,不緊不慢地給愛徒喂了虎奶,那時候的莺七尚是嬰兒的樣子,但繼承了母親的靈力之後,頃刻間發身長大,長成四歲應該有的模樣,她第一眼見到的是失魂落魄的蕭君圭,摟着他的脖子,甜甜地叫了一聲“爹爹”。

蕭君圭很嚴肅地把她放下地來,很嚴肅地教育她道:“我不是你爹爹。”

他說他是她的師父,抱着這麽一個軟萌的小女娃,蕭君圭很頭疼。

找了林夢琊的麻煩之後,他想起故人臨終前的囑托,帶着小女娃上仙山之首太華,老實不客氣地住了下來。

他一向潇灑慣了,可不願當奶爹,為了躲辛苦,出去找了一個少年回來收為弟子,目的就在于讓這孩子替他帶小女娃子。

那少年年紀也小,才十一二歲的樣子,模樣兒生得一等一的清秀标致,那時正值冬季,他默然站在太華山上的冰雪上,衣衫上滿是泥印,但怎麽看,怎麽像一幅畫。

蕭君圭把他帶回來,四歲的小女娃見了這生得很好看的少年,十分開心,撲上去抱着他腿,軟軟甜甜地叫他哥哥,少年呆了呆,有些不知所措,直到小女娃又叫了好幾聲哥哥,才慢慢俯下身去,将她抱了起來。

蕭君圭看着十一歲的少年抱着時不時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小女娃,頗有些幸災樂禍,一錘定音:“很好,篁兒你就當我的大弟子啦,記得好好照顧你的妹妹。”

莺七恍惚記起來,原來她才是師尊的第一個弟子,因為那時年紀太小,很多事情她都不記得了,才以為楊篁一直都是她的大師兄。

簾外月色仍明,龍涎香袅袅燃盡。

人生真是苦短,不足三個更次,莺七已看罷師尊的往事悲歡。說起來,林夢琊才是她的父親,但畢竟從未見過,此刻回想起師尊這些年來的寵愛,方才突然發現,原來自己一直都将眼前的男子視為了父親。

千言萬語堵塞在胸口,她低聲道:“師尊……”

蕭君圭笑了一笑,長聲吟道:“去去醉吟高卧,獨唱何須和!”

這樣灑脫的師尊,讓莺七突然很難過。

她的師尊緩緩将手從她的手背上收回來,陡然一聲說不清什麽意味的嘆息:“你們來了多久了?”

莺七見他突然說了這麽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不禁吃了一驚,奇道:“師尊,你說什麽呀?”

蕭君圭不去理會她,向涼閣外冷笑道:“一群不長進的兔崽子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給老子滾出來!”

莺七愈發吃驚,探身想要去摸一摸師尊的額頭,看看他是不是發燒了,突然身子一冷,居然動彈不了,她不明所以地睜大眼,望向對面的師尊。

他們所處的地方是江離城名頭最大的青樓,名喚“翠玉閣”,頗有幾個姑娘是城裏的紅牌。

趙伯雍被蕭君圭救下來之後,一老一小兩個風流人物頗說得來,聊得興起,不顧莺七連聲反對,勾肩搭背地來了“翠玉閣”。

趙伯雍身上有的是銀子,兩人揀了個齊楚閣兒坐下,那老鸨一雙眼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見到三位客人,滿臉堆下笑來,叫了幾個出色的姑娘來相陪,又将好酒好菜流水價送了上來。

蕭、趙二人一時樂不思蜀,不防莺七突然提起亡母長安,引出蕭君圭一段傷情往事,他允許莺七窺探他的心思,自己也不免将那段過往重溫一遍,那些記憶在他腦海裏恍如浮光掠影,一閃而過,但長安于他,太過銘心刻骨,思及故人,心下的傷悲,較之莺七這不曾親身經歷的旁觀者,遠遠過之。

是以江湖經驗最豐富的他,竟然也在故事末梢的時候,才發現涼閣裏的幾位紅牌姑娘早已不知去向,琉璃燈內紅燭已經燃盡,芳香袅袅,那香氣蛇一般直鑽入鼻端中來,沁入三人的五髒六腑,勾魂攝魄。

這香氣實在香得太古怪,他早就該驀然驚覺。

只因三生石一段往事,蕭君圭心神恍惚,莺七、趙伯雍見識淺薄,三人均未留意,竟入局中。

當蕭君圭陡然醒悟的時候,才發覺自己全身的經脈都已僵硬如石,以他絕世修為,此刻居然連擡起一根手指頭也難以做到。

莺七、趙伯雍武功遠遜于他,更是早已雙雙軟倒,小狴躺倒在莺七腳旁,無限憂郁地嗷嗚了一聲,銅鈴大眼忽閃忽閃,傻傻地盯着主人。

涼閣外不知何時,已悄然出現了無數的黑衣人,人人默不作聲,立在原地像一個個的木頭人,只是腰佩彎刀,刀未出鞘,已可想見那亮如匹練的刀光。

蕭君圭一聲冷笑剛剛說完,這些黑衣人突然從中間分開,整整齊齊地立在兩旁,低頭不敢斜視,神色恭謹之極。

一人越衆而出。

莺七微覺詫異,正不知來者是何等樣的人物,突然見到一點紫色飄搖而來,心中陡然大震。

那是個一身紫袍的男子,漫漫灑灑地走到涼閣裏,拱手道:“三位,請了。”

這人臉上戴了一個面具,甚是獰惡,但面具之下有一雙明亮的眸子,在夜色裏貓兒眼似的閃閃發光。

她恍惚想起來,在何望舒魂魄凝成的煉魂珠裏,她曾經見過這麽一雙眼睛,那時望舒跪在地下,為那無名的氣勢壓迫,殺人無算的女刺客竟然如履薄冰般微微發起抖來。

那時的莺七對這人十分好奇,但只見到他穿着一身深紫色的曳地長袍,她從未見過第二個人,把紫色穿得這麽冷酷冰寒。

他的袍子上刺繡精美繁複,隐約是一副奇異的圖案,那時莺七以為那是一幅星辰圖,下得山來,頗了解了一些天下大勢,才隐約看出,那似乎是天下城池的分布之圖。

和煉魂珠裏相比,他換了一個面具,但眼睛還是那雙眼睛,冰冷殘酷,不帶一點溫度。

霄衡清冷如雪,但他的眼睛,還比這雙眼睛溫柔得多,即便是太華山上最兇惡的猛獸,它們的眼睛也比這雙眼睛仁慈。

莺七看着這雙眼睛,只看了半晌,覺得頭暈眼昏起來。

像是水中望月,像是霧裏看花。

她竭力穩住心神,向師尊輕聲道:“穆長恭……師尊,這個人是穆長恭。”

當今天下大勢,大秦城、雲中城、江離城三足鼎立,諸多弱小城池紛紛依附三城,以圖保護,自大秦城的老城主去世之後,他的長子穆長恭順利繼承城主之位。

據江湖傳言,此人文武雙全,工于心計,将大秦城整頓如同鐵桶也似,本來三城鼎立,互相制約,但自他登上城主之位以來,大秦城一躍而成為天下勢力之中最強盛的城池,大有號令天下,莫敢不從的架勢。

但此人極為心狠手辣,出手無情,為達目的更是從來不擇手段,卻頗為江湖中人所不齒。

紫袍人道:“哦,姑娘居然認識我?”聽他聲音,朗朗的仿佛帶了笑意,能夠一擊即中,迷倒叱咤天下的蕭君圭,似乎連這素來冷鸷的城主也難掩得意之情。

蕭君圭冷冷地道:“蕭某行走江湖,倒也見識過不少人物,天下的人都說大秦城的城主是一號了不起的人物,今日見了,不過如此,原來也只會用迷香這等下三濫的手段。”

穆長恭悠然笑了笑,道:“蕭前輩不必生氣,成大事者不拘小節,長恭行事,但教能達到目的,從來不擇手段,這一點,蕭前輩應當有所耳聞才是。”

他頓了頓,淡淡一笑:“再說,用‘一寸相思’來迷倒蕭前輩,足見在長恭心裏,蕭前輩的地位真是高得很了。”

蕭君圭挑眉笑道:“不錯,連老子也沒想到,區區一座青樓裏,竟然點得起‘一寸相思’,閣下真是下了大本錢。”

莺七聽他二人說話間提到“一寸相思”,腦中突然靈光一閃,想起故老傳說中的一種迷藥。

上古時候,有一個名叫姣璇的寒荒妖女愛上大祭司明朔。

傳說大祭司容貌俊雅,身份高貴,是上古時代著名的美男子,姣璇對他傾慕無已,不顧女子的矜持,向他吐露心意,但明朔極為冷傲,對她冷淡拒絕。

姣璇自負美貌,卻對心愛的男子思而不得,不由得羞惱怨恨,便采撷天涯海角處生長的“相思淚”草、東海海眼裏的風嘯花等等奇花異草制成一種迷香,這迷香效力極大,中者無不全身無力,聽任他人安排,女子将之命名為“一寸相思”。

她制作出這可謂天下一絕的迷香,又去找到大祭司,表白情意,但就如她意料之中,這一次她的情意,仍是遭到明朔的冷漠回絕。

她失望傷悲之下,趁明朔不備,便點燃了這“一寸相思”,這迷香效力果真驚人,雖以大祭司的神通,猝不及防之下,也被迷倒。

姣璇見狀,大為歡喜,伸手去摟抱大祭司。

不料大祭司性情剛毅孤傲,雖然被她迷倒,神智不失,見狀大怒之下,拼着全身經脈盡斷的風險,硬生生以兩傷法術沖破迷香的禁制,掙紮着站起來,毫不留情地将女子痛斥一番,揚長而去。

姣璇羞憤之下,投入“往生湖”自盡,從此堕入輪回。

此香雖未迷倒大祭司,但那制作“一寸相思”的方子卻世代流傳下來,雖然在輾轉流傳的過程中改了許多,方子中的一些上古藥草也早已滅絕,不能再用,然而其效力仍是一等一的驚人。

只是此香所需材料皆是最珍貴罕見的藥草,制作過程又複雜無比,且上古秘法有近半湮滅不存,此時即便是世上手藝最高超的制香師,也至少要花費數年之功,才能制作出一支小小的“一寸相思”。

涼閣裏只燒了這麽一支“一寸相思”,當真是價值連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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